长明宗(三)
住进留光小筑,苏南烛躺倒在榻上,一动不动。
她两腿酸软,邪毒还在体内游走叫嚣,只想好好睡上一觉,补充补充体力。
“南烛,南烛!”
神思迷离间,听见木湘在厢房外唤她。
她忍住几欲爆发的起床气,揉了揉僵硬的肩颈,起身开门。
“云渺师叔托我给你准备些衣物,我根据你的身形去善衣馆挑了几套,余下的过几日会送来。”说着,将衣裙放到她面前。
衣裙轻薄柔软,款式亦是特别:上身为轻薄的粉色短袄,袖宽且长,袖口却窄;下身是层叠的藕荷百褶裙,颜色自腰间往下沉淀,行步间,若重莲盛放,清丽动人。
宗门事忙,木湘送完衣裳便离开,苏南烛小憩了片刻,神清气爽,索性出门散步。
外头远山由深渐浅,近处烟岚聚了又散,此处的景象似乎与此地的人一般,不疾不徐,姿态舒展。
她四处张望,不见那道端正身影。
收到弟子传话,延陵渺踱步来到天禅殿。
早前特意绕道而行,却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延陵渺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沿着纹理流动的云石阶拾级而上,跨步入殿。
今日不见外客,云末墨发披肩,末端用发带轻轻束起,身上长袍松垮,正独坐于棋盘前,侧头望着墙外簌簌的细竹林。
“师兄今日好兴致,特派人来邀我下棋。”
“是,也不全是。”
他回首浅笑,边斟茶边道:“你出门一月,难免想念。”
说完,见对方仍站在殿中,云末抬手,朝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延陵渺敛去眸中厌色,缓缓上前,坐到棋盘另一端。
察觉他脸色不虞,云末递过茶盏,轻轻一叹:“你还在为那件事与我置气?”
延陵渺头都没抬,往棋盘上随意下了一子:“既为长明宗人,自当执行宗主安排的任务,如何能置气?”
“你说这话,便是在同我置气。”云末望着眼前形势,亦下了一子。
“我只觉得奇怪,长明宗惯来不参与各国纷争,如今出手护送石崇礼,岂不有违宗门训条?”
延陵渺紧接着执下一子,语调也随之提高几分。
云末动作一滞,抬头与之对视。
殿中一时静寂,只有缥缈的青烟昭示着时光的流逝。
“而今时机未到,往后……你自会知晓。”良久,云末垂首轻叹。
见他不再多言,延陵渺眼尾倏而敛起,只一瞬,又恢复往日那副漠然神色,抓起手边的黑子,专注下棋。
两人你来我往,战得难分难解。
察觉自己逐渐落了下风,云末幽幽开口,试图扰乱对方心神。
“此行可有意外?”
“我执行的任务,何时有过意外。”
“哦?”云末捻着白子的手停在半空,嘴边扬起一个淡淡的笑来,“可我怎么听说,你带回来了一个姑娘。”
延陵渺瞥了他一眼,往白子阵中放下一子。
“你都能对北晋皇室出手相助,我不过带回来一个女子,又有何不可。”
对方长眉轻挑,不置可否:“是我多言,你怎么高兴怎么来便是。”
“不过,”话到此处,云末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你向来拒人于千里,为何会对那个姑娘如此信任?”
信任?
延陵渺心念一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道清瘦身段,交缠的栗色长发,灵动的琥珀色眼瞳……那副柔软模样,着实很难勾起人的防备心。
可惜,他从来不屑那层浅薄皮囊。
延陵渺没接话,只落下一子,看着棋局,缓缓开口:“师兄,你输了。”
这两日,宗门内的气息似乎比从前躁动。
弟子们练功之余,都在私下谈论云少尊的那桩轶事。
“听说了吗?云渺师叔下山一趟,带回来一个姑娘!”
众弟子点头如捣蒜,眼孔散发着八卦的光。
“她与云渺师叔究竟是何关系?居然能与他一同住在余泽院。”
“不可说,不可说。”一弟子摇了摇头,凑到人群中央,“只知那女子以纱覆面,身形娇小,许是……某家名门贵女。”
话音刚落,有人两掌一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年,各位门主给他介绍了多位江湖侠女,师叔都未曾瞧上,原是喜欢矜持娇柔的。”
“嘘——”
旁人抬指提醒,低声道:“你们入门晚,不知其中玄奥罢了。”
弟子们的好奇心被勾起,纷纷追问:“什么玄奥,师兄可否细讲?”
说话者往前凑了凑,故作神秘道:“传闻云渺师叔乃某国贵胄,自小便有姻亲。这不,弱冠后第一回下山,就把佳人带到长明宗来,可
见此事属实啊。”
众人哗然。
两位师姐进门,见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甚是火热。
“再闲聊,是不想过乘了?”
丹砂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弟子们哪敢放肆,即刻噤声,灰溜溜跑回储良阁内。
“别那么严肃嘛,”木湘拍了拍她肩膀,“难得听到些云渺师叔的八卦,不怪他们兴奋。”
“你还掺和!”丹砂叹了口气,无奈道:“明知苏姑娘与云渺师叔不是那般……”
“我可一直盼着他们是那般关系。”木湘笑着打断,“他们两人,郎才女貌,多登对啊!”
“我说不过你,”丹砂放弃争辩,沉声提醒,“要是让云渺师叔听见,够你喝一壶的。”
木湘不以为意,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笑得促狭。
想来上天尚有好生之德,储良阁与余泽院也隔得实在远,种种流言还未传到延陵渺耳中。
阿琪每日都会在堂厅备好饭菜,苏南烛睡到日上三竿,用过早饭,就在重云峰中闲逛。
延陵渺与她鲜少碰面,总是一大早便出门,待到夕阳渐落,才踱步回到院中。
她从没有过这般清闲的日子,整日闲得发慌,索性拿上背篓和药锄,琢磨着到山里寻些草药,以作研究。
余泽院内不觉暑气,比之从前要好受许多。
盛夏时分,身上邪毒格外躁动,常是疼痛才散,便有别的异样显现,加之终日被困在药庐内,窗扇紧闭,潮湿闷热,扰得人心烦躁郁。
待到冬日,身子冻作一块仅能微弱呼吸的寒木,体内邪毒便也跟着冬眠,除却手脚被冻得失去知觉,夜里常被冻醒外,没别的不好。
山石蓄雪,从药庐的破窗朝外远望,白茫茫绵延成片,似乎这天地间的所有污秽,都被这洁白的凌寒掩盖,再透不出一分污糟来。
她巴不得雪再大一点,再厚一点,好将忧弥谷这片腌臜地全部埋葬,永不留痕。
黄昏时分,暮色苍茫,山上回荡起渺渺钟声,若身处佛寺古刹,叫人心绪平静。
“延陵渺,我来长明宗是为还恩,不是来坐牢的,你不能这样对我!”
日日待在此处实在无聊,偏偏延陵渺怕她逃走,让阿琪看着,叫她离不开重云峰半步。
“哦?”眼前人端起茶盏,拨弄升腾的袅袅热气,慢条斯理道,“苏姑娘整日吃饱睡足,闲暇时还能到后山糟蹋草木,试问,哪国的牢狱能有这等待遇?”
“重云峰早被我逛透了,这里连个闲聊的人都没有,不比坐牢可怜?”
“阿琪不是人?”
对方被噎住,张了张口,语气却更为忿闷:“他就是个闷葫芦!”
事实上,每每问起关于延陵渺的事,阿琪都三缄其口,绝不多言。旁的却也没什么好聊的,两人愈渐无话,久而久之,除却日常打招呼,再无其他。
延陵渺心下了然,却是长眉微挑,疑惑道:“残摩药师死后,苏姑娘不也一个人在忧弥谷长居?何以那时不觉得无聊,如今却有这诸多意见?”
苏南烛咬着牙,略带粉色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半晌,才嘟哝道:“那时睡得比现在更久些,清醒的时候不多,也就不觉得无聊。”
“那你再多睡几个时辰便是。”延陵渺不以为然,“再等两个月,便有苏姑娘的用武之地了。”
“两个月?”她气息变得紊乱,声调都跟着提高了几分,“我还得过两个月这样的日子?”
“若实在无事可做,你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做。”
一杯茶饮尽,延陵渺缓缓起身,同她好心提议:“除了出门,旁的,苏姑娘随意便是。”
他都发话了,苏南烛决定照他的话做。
身为无妄尊者的关门弟子,长明宗上下都将延陵渺视作一尊神佛,小心翼翼供着,断不敢有一丝僭越。
可苏南烛偏不,且不说自己并非长明宗人,延陵渺在她眼里,并非绝世出尘的翩翩公子,而是狡猾记仇,诡计多端的老狐狸。
生得一副勾人昳丽貌,却是个十足十的黑心肠。
延陵渺拘她自由,她虽不至于蠢笨到迎难而上,以卵击石,可不该受的气,那是半分都不能受的。
若是受了,必得千方百计还回去。
是日,趁着阿琪不注意,她悄悄往茶盏内加了一撮自己调配的清复散。
待延陵渺回到宸室,掀开盏盖,见清澈的茶面上漂浮着点点还未化尽的粉末。他皱了皱眉,才想倒掉,发现窗边没能藏住的半个栗色脑袋,末了,仰头饮下。
苏南烛心满意足地离开,等着延陵渺半夜腹痛难忍,前来找她求药。
等了一夜,却迟迟不见对方有不适的迹象。
看着延陵渺又一次离开余泽院,苏南烛打着哈欠,倚在闲亭的银藤树下,百思不得其解。
她
估摸着,定是延陵渺体质太过特殊,寻常剂量的清复散起不到效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往茶里狠狠倒了半瓶。
等到延陵渺回房,见茶面浮着厚厚一层白色粉末,嘴角禁不住抽了抽。
苏南烛隔得远,没能看清他崩裂的表情,只等他将整杯茶饮尽,才促狭地笑起来。
翌日,阿琪在前厅备好饭菜,见苏南烛哼着小调出现,纠结许久,才下定决心,同她道:“苏姑娘,公子夏日里……喜欢喝温茶。”
“所以呢?”少女懵懂抬头,良久,意识到他话中含意,心虚地干笑两声,埋头啃素包。
“我都忘了,毒性猛烈如祭魂散,都伤不到他经脉分毫,这区区清复散……怕是跟面粉差不多。”苏南烛愤愤腹诽,转而琢磨旁的法子。
人太清闲,便想着要给延陵渺添堵。这不,一计不成,她又生一计。
日子变得愈发无聊,她闲得发慌,索性在余泽院前摆一张长案,寻来布帛制成一面幌子,其上写“十文医摊”四个大字,顺理成章在长明宗内做起生意。
木湘到余泽院送新搜罗来的籍册,遥遥见那歪歪扭扭的幌子,忍不住问:“十文医摊,是何意?”
“字面意思,”苏南烛学着那些个算命先生的模样,扬了扬前裙,端坐在长案前,“十文诊一回脉,开一回方子,不论病痛大小,皆是统一价格。”
“十文?”
“……很贵?”她不清楚如今市价,见木湘惊讶,禁不住有些忐忑。
木湘摇头:“几碗茶的价格,实在便宜得很。”
“嘿嘿,”苏南烛松了口气,眉开眼笑,“薄利多销嘛,况且你们长居山中修行,怕也没多少积蓄。”
木湘失笑,径直到对面坐下,手心朝上,将手腕置于脉枕之上。
“既如此,我便当你的第一位病人,助你开张!”
也不知是木湘的宣传起了作用,还是对云渺师叔藏在余泽院的那位姑娘极为好奇,短短几日,十文医摊从门可罗雀,变作生意兴隆。
重云峰从未来过这么多人,未免扰了延陵渺的清净,苏南烛贴心的选择在晌午开摊。
弟子们在储良阁做完功课,便聚集在余泽院前,争相朝前张望。
苏南烛这个大夫也算童叟无欺,无论大小病痛,诊金一律十文。可她诊是诊了,却不负责抓药,弟子们个个身强体壮,左不过是些跌打损伤,风寒腹胀,便都拿着药方到风字一门拾药,求药的弟子无故多了起来,风胥门主稍一打听,便知晓了苏南烛摆摊的事迹。
风胥门主健谈,人也没啥架子,同旁的弟子左右交流,一传十,十传百,终究传到了延陵渺耳中。
于是乎,翌日清晨,苏南烛尚在睡梦中流连,房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苏南烛,你出来。”
许久不见的冷面老狐狸突然登门,大概率是自己的生意被他发现了。
苏南烛揉了揉困倦的双眼,从衣桁上扯下一件绣有蔷薇的云绢褙子,走出门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宸室。
“你且说说,余泽院有何处紧了你,叫你要在长明宗支摊做生意?”出乎她的预料,延陵渺并未发火,语气却隐有无奈。
悬在半空的心倏而落回到实处,苏南烛抚了抚胸口,据实已告。
“倒也没有,只不过山中无聊,你的恩我又迟迟未能还上,时间浪费也是浪费了,不如给自己创造点价值。”
“你放心,我这摊子未时便收,绝不会扰你清净。”
说完,脸上清清亮亮漾起一个笑来,贝齿整齐皙白,自粉唇间显露,泛出莹莹光彩。
延陵渺觉得,相熟以后,苏南烛就变得越发没脸没皮。
他冷笑着,缓缓往前逼近。
“如今宗门里的传言,你可清楚?”
“不清楚。”苏南烛一脸无辜。
她来长明宗满打满算不过半月,除却木湘偶尔得空来找她闲聊,旁人都是匆匆来去,话都说不上几句。
“门中弟子传言,十文医摊的大夫时常更换,偶尔是留有长髯的老汉,偶尔是脸色黑紫的壮妇,偶尔是皮肤黄疸的瘦弱小童,偶尔,又是粉面桃腮的玲珑少女。”
“这一传十,十传百,如今连宗主都怀疑我这余泽院内,可不止住了一位客人。”
苏南烛心虚的绞着前裙,讪讪道:“我出摊时可都有带着面纱,想来是那日胡子长得实在长,没能完全挡住……”
“挡没挡住,你自己看不见?”
“毒发突然,胡子长得也快,晨起还没到脖子呢,过了晌午就已经及腰了,如何能怪我。”
对方被她气笑,呵呵两声,又道:“罢了,你既知道自己毒发面相便会有变,为何还出门摆摊?”
“个中原由很是辛酸,延陵公子……确定要听?”
只有在讨好延陵渺的时候
,苏南烛才会尊称他一声延陵公子。
对方揉着发痛的额角,冷眼睨她:“尽管说来听听。”
“起因是那日看诊的弟子实在太多,待过日昳,仍有两位弟子没能看诊,我便同他们保证,明日让他们先行看诊。怎料隔天我腿脚麻痹,迫不得已在房中躺着,可我是一名大夫,所谓医者父母心,虽无法行动,心中却牵挂着两位病人,是以,等腿脚一好,我便迫不及待出门摆摊了。”
前因后果清晰,条理顺畅,叫人挑不出毛病。
延陵渺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是忍无可忍,咬牙道:“从明日起,但凡你体内邪毒发作,便不能走出余泽院。”
“延陵渺,你别太过分!”苏南烛柳眉一拧,急得面红耳赤,“邪毒发作无法控制,真要如此,我怕是永远出不了这院子。”
“那便等你能控制邪毒,再行出门。”
“开什么玩笑。”
苏南烛一双杏眸瞪得浑圆,音调都跟着高了几分。
“我若能做到早早便控制住了,何以会被它们折磨至今?”
延陵渺却似乎早有预料,淡淡开口:“那便学些内功,若能学会调整内息,便能抑制毒发的频率,于你于我,都再好不过。”
苏南烛撇嘴,再一次控诉:“我被你拘在重云峰中,谁能教我内功。”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她恍然发觉事情的走向变得非常奇怪,明明起初两人斗嘴时状况还尽在她掌握之中,怎么一转眼就彻底失控了?
“你的意思……是要帮我?”
对方挑了挑眉,嘴角微扬,似不食烟火的谪仙倏而触了凡尘,显露出常人会有的生动表情。
“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苏南烛只觉眼底发烫,鼻子一酸,声音也变得闷闷的。
延陵渺与她非亲非故,却对她体内的邪毒颇为上心,令她既感动,又恐惧。
“我并非全为你。”不知不觉间,延陵渺已倾身靠近,不同于以往的淡漠,语调间意味深长,“我要阻止别人……得到药蛊。”
话音刚落,苏南烛瞳孔骤然一缩,全身脊背被沁骨的寒意包裹,继而两腿一软,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