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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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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回溯到半月前。

    接到门派任务,一行人即刻动身,前往洛京。

    从凤翔府出发,行至陇州,掠过重重剑影,凛凛杀意方息,延陵渺忽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没来得及点穴压制,便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当下凝神,提气探查周身经脉,竟发现,自己中毒了。

    他天生经脉强健,旁人修炼一年所得功力,他月余便可至。且血脉运行缓慢,体温比常人更低,因此,修炼功法鲜有走火入魔之忧。

    更为玄妙之处,是五脏六腑的位置皆与常人有别,是以,点穴之功于他无效,寻常毒药亦无法伤他根本。

    师父无妄尊者曾掷下豪言:只要不把血流干,他能轻松活过百岁。

    本是算无遗策,可此邪毒是为三皇子所制,自然不同以往。

    祭魂草毒性刚烈,虽不伤他性命,却似蚂蚁游走在血脉之中,令他血气逆行,以至吐血胸痛。

    吐血倒还好,不过每日费上两方巾帕,可胸痛实在磨人,搅得他心烦气躁,内息受阻。

    忍了两日,延陵渺终于爆发,大掌一拍,轿撵便换了个方向,直往巫阳去。

    江湖上,残摩药师的名号可谓人尽皆知,传闻他隐居在巫阳的千藏沟中,若非主动出世,无人能寻到踪迹。

    区区一个千藏沟,他便是翻个底朝天,也要把残摩药师找到。

    可待踏入其中,越往前,延陵渺的脸色便越发凝重。

    此地不仅有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更设置了多重精妙阵法。六合阵,九宫八卦阵已是寻常,还有斫龙阵,潜山藏海阵穿插其中,更有甚者……是早已失传的释阳散阴阵。

    此阵乃从前异族雍平所创,自雍平覆灭,江湖再不见其踪迹。

    不曾想,今日却在这荒郊野岭见识到了。

    释阳散阴阵至邪至戾,入阵者将神思失序,难以自控。阵眼则设在方圆数里的某一石块之上,莫说囫囵查看,便是一寸寸翻找,也难寻中。

    踏入阵中,延陵渺以泉作耳,以风为足,在一众侍女崇拜且震惊的注视下,跃上那座数丈高的灰白险崖,将其一掌劈断。

    显了神通,也用了内力,祭魂草便再次躁动起来,延陵渺抹去嘴角血渍,冷笑着,掌风一扬,断裂的石块瞬时碾作满地齑粉,消散在风中。

    费了好半日功夫,终于找到忧弥谷口。

    步入谷中,四周阒然静寂,唯有院前一道纤弱细影。

    丹砂与木湘上前询问,延陵渺则撩起门帘一角,透过缝隙,觑见一个脸覆面纱的少女。

    那块粗糙起毛的旧布,说成面巾更为贴切。

    两人道明来意,软磨硬泡一番,才勉强她来为自己诊脉。

    走近细看,姑娘生了双猫儿般的杏眼,晴光下眼帘轻敛,娇媚若妖,琥珀色的浅眸中带着探究,触上他手腕时,瞳内惊惶之色一闪而过。

    “此毒,姑娘可能解?”

    “能解,却不好解。”

    谷中灼气渐歇,清风烟岚缱绻,相携而过,遗落单薄水汽。

    凉意触上肌肤,苏南烛打了个寒噤,屏息静待回应。

    覆有暗纹的门帘终于挑开,眼前人拢罩在轿顶的暗影下,身穿赤色圆领锦袍,其上织纹金线盈盈泛光,如墨长发以金冠束起,眼窝深邃,眸若曜石,分明是张精心雕琢的美人相,却因眉宇蹙起,平添几分阴沉。

    苏南烛失神望着,心中暗自感叹。

    “姑娘有何要求?在下定尽力而为。”

    被他倏而抬起的视线吓住,苏南烛慌忙收回目光,故作深沉道:“公子所中乃祭魂草之毒,需熬制解药,连续服用七日方可解。其中药引难得,诊金可不能少。”

    延陵渺颔首:“这是自然,一旦毒解,在下定以重金酬谢。”

    嚯,是个财大气粗的。

    她心中窃喜,面上却分毫不显,又道:“解药熬制不易,有分毫偏差,便达不到药效,故由我亲自熬制最为保险。可忧弥谷向来不许外人留宿,尔等在此,会坏了规矩。”

    话音刚落,轿内传来一声嗤笑。

    再看,延陵渺唇角微微勾起,隐含讥诮:“药师已死,姑娘守这规矩要给谁看?”

    被他的话噎住,苏南烛张了张口,辩解道:“谷内珍贵之物甚多,让你们留宿……我不放心。”

    说着,还紧了紧手中的铁锹,明润的浅瞳小心翼翼望向他们,似被侵犯了领地的惊惶小兽,谨慎又怯懦。

    着青衣的木湘撇撇嘴,小声嘟囔:“我们只为解毒而来,断不会碰姑娘东西的。”

    延陵渺最先察觉她的意图,明明两人视线齐平,却似居高临下,垂眸睨她。

    “依姑娘之见,我等该如何?”

    “……你们虽不能留,但我可以辛苦些,跟你们走。”

    “哦?”对方脸上笑意未褪,

    却始终不达眼底,“姑娘不放心我等留宿,却敢孤身同行,当真是医者心善,在下佩服。”

    她权当没听出延陵渺话里的阴阳怪气,顺水推舟:“你们跋山涉水前来,我不好袖手旁观。作为交换,待你毒解,送我到商禹便可。”

    她做梦都想回到商禹去,此一心愿未了,便夜夜不得安宁。

    没有预想中的多次拉锯,延陵渺略略颔首,果断同意了。

    苏南烛行李不多,拾掇半日,只带走一个包裹,一个佩囊,以及一摞药包。

    许是出于对大夫的照顾,又许是嫌弃她脚程慢,延陵渺示意她同乘一轿。

    说是轿撵,空间却比一般车舆还要宽大,长椅上铺设柔软坐垫,角落置有柜橱,椅侧放有茶几和茶具,其上一角,有一个小巧的天青冰纹瓷瓶,里头插着一枝凌霄花,花杆微垂,喇叭状的殷红肆意绽放,显然正值盛时。

    当真是由内而外,始终如一的奢华浮夸。

    苏南烛快速打量一圈,垂首坐到一旁。

    延陵渺未曾抬头,目光却越过面前书卷,悄然落到她身上。

    她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裙,袖口过长,反复叠了两层,长发呈现不大健康的栗色,被随意编作麻花辫,搭在一侧肩头;小巧的耳垂在碎发间时隐时现,被闷热熏烫,透出粉嫩春色。

    山风自轿窗冉冉而入,撩起她面巾一角,延陵渺恰在此时抬眼,捕捉到她光洁的面颊上,隐约可见几团斑驳青绿。

    似光滑白石上突兀附着的青苔,很是碍眼。

    “忽而同行,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延陵渺放下书卷,率先打破沉默。

    “苏南烛。”

    名字许久未用,重新说出口,总觉得艰涩。

    延陵渺颔首,将手旁新泡的热茶递给她:“往后几日,便要倚仗苏姑娘了。”

    对方双手接过:“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石。”

    北晋皇族,确是石姓。

    她按下心中猜想,有样学样:“此去商禹,还要多谢石公子相送。”

    “苏姑娘客气。”

    两人各怀心思,恰又对上视线,少不得相互试探。

    “适才我等贸然闯入,可是惊扰了姑娘?”

    苏南烛拿盏的手蓦地一顿,两侧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自幼随师父在山野久居,不曾想会有外人寻来。”

    “哦?”对方沉吟,漆黑的眸子愈加晦暗不明,“如此说来,谷外的机关阵法,可都是出自姑娘之手?”

    苏南烛脸色微僵,很快敛去,作惊愕状:“阵法?”

    视线相接,少女清亮的浅瞳晖光颤颤,显得既无辜又纯良。

    “平日里,我都与师父一同进出,倒是不曾发觉。”

    延陵渺恍然。

    “没想到,残摩药师不仅制毒了得,奇门阵法亦有极高造诣。”

    “可惜了,”少女适时垂眸,眼角渗出薄薄一层晶莹水雾,“他老人家走得突然,我未能承得半分。”

    她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为老头哭的一日。

    哪怕是演戏。

    延陵渺默了默,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姑娘在此避世多年,何以忽然要前往商禹?”

    “有一要事需办,路途太远,我所持钱银不多,思来想去,只能拜托石公子相帮。”她装模作样地揩了揩眼角的泪,眉尾低垂,似满腹愁思不可为外人道。

    延陵渺冷眼望着,心中疑惑未消,却不再发问。

    一行人疾步前行,不知身后缓缓升起星点花火,灼灼成春日纷乱殷红的海棠花,随着潮热的夏风滚动飘移,将空寂破败的药庐化作荒芜。

    此处,总归是不能留的。

    临行前,她将焚辛子连着火线浸在油中,油逐渐渗透,触及干燥的焚辛子,霎时便能引火。

    火苗吞没药庐,欲迈过荒土蔓延向外,头顶处,重重浓云陷落一方空洞,磅礴雨雾倾泻而下,将其迅速涅灭在原地。

    越过重山,天边残阳已坠,薄云暖色渐浓。

    此行身份特殊,入夜赶路定危机四伏。权衡再三,众人决定寻一处客栈留宿,待到清晨再行出发。

    郊外条件有限,即便是客栈里最好的上房,也没能让延陵渺满意。

    途中毒发,苏南烛施针替他暂时压制,而今看着简陋的厢房,粗鄙的饭菜,只觉胸口的郁结又重了几分。

    延陵渺出手阔绰,给她安排了一间上房。

    苏南烛抱着柔软干净的薄被,兴奋地在榻上来回翻滚。待月上梢头,才依依不舍起身,找店家借来药罐,亲自为他熬药。

    解药其实无需连服七日,只要服用足量,当日便可解毒。药包内也不过是寻常草药,解药的重点,在于苏南烛从忧弥谷带走的吐金露

    。

    所谓吐金露,是生长在千藏沟中,糜角蟾蜍的唾液。糜角蟾蜍皮肤带有剧毒,唾液却能解毒,是极难得的一味药。

    她读过的典籍不多,却也听过‘狡兔死,走狗烹’,要想保住小命,不能一味寄希望于旁人良善,还得自行谋划才是。

    时隔多年,苏南烛并不清楚前往商禹需要多少时日,若不足七天,她便在最后一次熬药时给足药量,若不止七天,她便想个办法断去汤药,尽量拖延时间。

    沿途必经荒山野岭,难免会有意外,许是行路颠簸,许是山贼突袭,一不小心,药包便会弄丢。

    自觉自己想得周全,苏南烛心情愉悦,蹲坐在药罐前,摇着蒲扇,轻声哼起小调来。

    而今笼鸟脱囚,自是欢欣雀跃,心潮澎湃。

    待药汤熬至半碗,她谨慎地添上两滴吐金露,给守在门口的丹砂送去。

    延陵渺正在房中调息,丹砂端药进来,才抽出银簪,就被他径直拿起,仰头饮了个干净。

    “公子,以防万一,饮食还是先验毒为好。”

    延陵渺放下碗,冷声嗤道:“祭魂草不也没验出来?何必白费心机。”

    丹砂无奈,只默默将银簪收回袖中。

    经过一夜休整,一行人再次启程。

    从巫阳去往商禹,需经过慈宁与隰州。

    慈宁属西蜀地界,沿途山峦重叠,道路蜿蜒曲折,更有迷障遍布其中,加之盛夏时分,雨水充沛,山路变得愈发难行。

    轿撵由八个穿束袖劲装的侍女抬行,丹砂,木湘在前头开路,两位配弓的侍女垫后,时刻戒备。

    苏南烛虽对延陵渺用女子抬轿的做法颇为鄙夷,可自己也坐在轿中,享受着同等待遇,自不好多说什么。

    她难得起早,神思困倦,便蔫答答地靠在窗边,仰着头朝外张望。

    可惜山中风景无甚差别,苏南烛看腻了,便撑着脑袋,转头看向延陵渺。

    眼前人形貌昳丽,眉眼灼艳,面容,身段都似以浓墨加细腻的笔触描绘而成,晕染、勾勒,一笔一画都恰到好处。

    适逢日暖风恬,阳光自窗隙潜入,他神色平和,举止端正之余,又带了几分独有的散漫与随意,移指翻页,托盏饮茶,皆能扣动心弦,引人入胜。

    视线过于明显,延陵渺从书册中抬眸,好整以暇看她。

    苏南烛被抓包,尴尬地轻咳两声,顾左右而言他:“石公子服过解药,该把脉了。”

    延陵渺了然,随即放下书卷,把手伸了过去。

    细指触上他手腕,凝神探过,她满意点头:“解药成效不错。”

    “有劳苏姑娘费心。”

    时至晌午,侍女们猎来几只野物,由丹砂剖膛洗净,调味烤熟,挑了最肥美的给两人送去。

    炙烤的山鸡味道尚可,延陵渺撕下丝缕白嫩的鸡肉,勉强用了两口,便再没动过。

    苏南烛则将整只鸡三下五除二啃了个干净,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还不忘盛赞一番丹砂的手艺。

    午后,晴光携带绰绰叶影,斑驳映在苏南烛身上。

    少女微眯着眼,青白的眼窝附着暖光,染上几分康健颜色,上挑的眼尾愈发深邃,她体态松弛,半蜷着腿倚在轿窗旁,似一只餍足的猫。

    延陵渺抱臂假寐,不时抬眼睇她。

    这一路并不太平,他时刻保持警惕,眼前少女却似把轿撵当作极安全的空间,神情惬意,怡然自得。

    受她影响,他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下来。

    面巾随着轿子的抖动偶有起伏,虽看不真切,可她脸颊上骇人的青斑,而今似乎消失了。

    他心中惊疑,头往前探了探,想要一看究竟。

    说时迟那时快,外头情况骤变,四周脚步声倏而纷乱,向来平稳的轿子突然往下坠,轿中人便也跟着失去平衡,朝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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