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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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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半阴风暖,绿影蜃气浓。

    晨光从破开的直棱窗潜入,点点晴光沿着裙摆轻盈跃动,温柔覆上少女眼帘,将她唤醒。

    苏南烛从困倦中挣扎起身,腿脚还未伸展开,低头一瞧,惊觉自己昨夜歪倒在药案前,药案对面,老头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双目圆瞪,瞳孔发散,早已绝了气息。

    死了。

    终于……死了

    细指落到鼻间,确认老头当真咽了气,苏南烛只觉浑身气血直冲天灵盖,经年郁气自胸腔疾冲而出,叫她兴奋难耐,禁不住欢呼起来。

    忍了八年,终于等来这一日,真是畅快,畅快得很呐!

    可惜身处荒无人烟的山沟,若不然,她定要放上两串鞭炮,饮上几两美酒,大肆庆祝一回。

    简陋的条件全然影响不了苏南烛的心情,她欢天喜地跑到伙房,找来半个馒头,两个野果垫了垫肚子,又久违地打水绞发,预备好好梳洗一番。

    夙愿得偿,虽不能焚香跪拜,总要沐浴更衣,净去尘垢才是。

    井水清凉,浸润她苍白细腻的肌肤,水珠沾湿发梢,褪去萦绕的盛夏暑气。

    梳洗完毕,她重新穿戴整齐,不经意垂头,瞥见井中水镜。

    背景湛蓝一片,眼前少女脸色灰败,面颊遍布骇人青斑,或深或浅,接连成片,自眼角直落到颈间。

    苏南烛撇撇嘴,拿过面巾,随意往眼下一束,将其挡住。

    晴空之上,薄云翻卷而过,鸟啼与蝉鸣此起彼伏,暑热随着湿潮的夏风,一同朝她涌来。

    被这艳阳烘得有些恍惚,苏南烛甩了甩脑袋,看着空荡荡,雾蒙蒙的药谷,双肩似被突然卸了气力,缓缓垂下。

    前一刻,她还享受着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狂喜,不过须臾,就迎来无尽的空虚。

    此前,她与老头相互试毒,两人棋逢对手,一直未能置对方于死地。

    这一回,他的五花散终不敌苏南烛研制的清风丸,彻底的,败在她手里。

    老头这一死,也算干脆利落。苏南烛在他之前毒发,令他来不及与她交代后事,唾上一长串秽语,就撒手人寰,死不瞑目了。

    此刻,苏南烛体内依旧邪毒翻涌,她却对此习以为常,只蹲坐在药圃前,抬手支颐,认真盘算起往后来。

    好不容易把老头熬死,定然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

    两年前,凌杉带领大家集体出逃,他在忧弥谷的时间最久,对奇门阵法也略有研究,出谷的路线,只他一人知晓。

    那日,趁老头出谷采买,他们跟随凌杉,企图逃离。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逃跑的药虫那么多,老头却只将她抓了回来。

    想到此处,苏南烛气不打一处来,“腾”地一下站起,三两步跑回药庐内,对着老头绵软的尸身一顿猛踹。

    踹得狠了,本就被毒素腐蚀的内脏渗血更为严重,早无知觉的躯壳突然“呜啊”一下,喷出一口血来。

    苏南烛动作一滞,想起他咽气已过半日,不快些埋掉,怕是要发臭。

    偌大的忧弥谷只剩她一个活人,这埋尸的活计,自然落到她身上。

    在院前随意寻了处松软的土地,苏南烛挖出土坑,把老头连拉带拽,一路拖到坑边。

    稍稍挪正,她单眯着眼,煞有介事地比划着位置,而后吸气蓄力,抬起脚,往他石磨般粗的腰上奋力一踹,老头翻了个身,“咚”一声滚入坑中。

    敛尸的动作过于随意,导致他老脸朝下,手脚也扭成了麻花。苏南烛权当没看见,将土填回,又走到坟坑上方,来回狠狠跺上几脚,至彻底平整,才满意点头。

    一切事毕,她倚着铁锹犹自歇息,气还未喘顺,恍惚听得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南烛颓然一笑,感叹这五花散实在毒辣,都把她逼出幻听了。

    “哒哒”,“哒哒”。

    脚步声越发清晰,她怔怔转身,见谷外树影浓重,连绵似层叠暗潮,晃眼的明亮被分隔作千百束光柱,从中穿插坠落,映出数道身姿端正的浅像。

    再细看,是一群衣着华贵,面容姣好的侍女,正簇拥着一顶四角豪华轿撵,踏过缥缈迤逦的山岚,快步奔来。

    忧弥谷地处巫阳,坐落在群山环绕的千藏沟中。

    千藏沟由陡崖深渊构成,常年浓云叆叇,水瀑奔腾。深处皆是参天古树,嶙峋怪石,连山路都难得见。

    深沟之内,忧弥谷藏匿其间。谷外有密林瘴气遮挡,周围更是遍布机关阵法,便是旁人误入,也难寻得入谷的门道。

    可眼前这群人,就这么突兀的出现了。

    此情此景,实在有够诡异。

    苏南烛僵在原地,满脸错愕的望着轿撵落下,堪堪停在竹栏外。

    前头两名侍女上前,推开摇摇欲落的竹门,见眼前少女一身粗衣,肌肤青白,

    生得纤细娇小,正两手紧握铁锹,狐疑望着众人。

    她们眼底闪过一丝讶然,很快收敛,继而两手交叠,朝苏南烛行礼。

    “敢问姑娘,残摩药师何在?”

    残摩药师?

    哦,老头。

    “你们找他……何事?”

    “我家公子身中奇毒,毒发凶猛,各路名医难辨因由,只能冒险前来,求药师出手相救。”

    答话的紫衣侍女生得端庄清秀,此刻柳眉蹙起,连呼吸声都隐含着急切。

    旁侧青衣侍女脸上却不见忧色,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四处张望,手虚搭在腰间剑柄上,一刻未曾离开。

    苏南烛目光从两人身上轻飘飘掠过,侧身觑向谷外的四角轿撵。

    轿撵乃上好的樟木所制,辇顶漆红,其上以金漆绘出凤鸾腾云纹样,四角坠有铜制的镂空香球,袅袅轻烟从中飘出,衬得谷中雾霭又重了几分。

    顶下门帘光滑,阳光下透出浮华的丝织暗纹,帘底规整地垂了数十颗赤色琉璃珠,即使山风靠近,也难窥得轿内乾坤。

    来者身份不明,还是……小心为上。

    苏南烛收回视线,淡淡道:“药师已故去,诸位请回吧。”

    侍女大骇:“什么时候的事?”

    “……不久前。”

    人都是刚埋的,你们要是来得早些,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只是这救人嘛……便是老头活着,也不会答应的。

    她低头腹诽,不再理会两人,转身便走。

    紫衣侍女见她要走,再顾不得礼数,快步追了上去。

    “方才我等一路寻来,四周鲜有人迹,姑娘出现在此,不似寻常百姓。”

    这是……缠上她了?

    苏南烛霎时警觉起来,握着铁锹的手倏而捏紧。

    “敢问姑娘,你与残摩药师是何关系?”

    此地虽勉强能算作她的地盘,可对方人数占优,若她们有意为难,自己定然讨不到半分好处。

    思及此,她垂眸吐息,无奈道:“我乃老……残摩药师的弟子。”

    心中虽千百个不愿,可只有这一个身份还算合理。

    紫衣侍女听罢,如同发现了救命稻草,霎时振奋:“如此甚好!药师已逝,万幸得见姑娘,还望姑娘出手,替我家公子解毒!”

    “我学艺不精,怕是帮不了你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南烛摆摆手,坚定拒绝。

    对方亦是执拗,竟屈膝跪在她身前,央求道:“还请姑娘勉力一试!”

    青衣侍女似乎始料未及,怔然片刻,也跟着半跪下来。

    见她们如此缠人,苏南烛恼也不是,应也不是。

    她才逃出残摩的掌控,尚且忍受着毒发带来的疼痛,着实没有精力管他人死活。

    空气一时凝滞,紫衣侍女蓄了汗的拳头松了又紧,终是下定决心,一字一句道:“我家公子乃北晋三皇子,回京途中遭人暗算,不慎中毒,若得神医救治,往后定有重谢!”

    话音刚落,少女松弛的身子霎时僵住,浅瞳蓦地睁大。

    某些字眼早成为开启梦魇的秘钥,落入耳中,无异于五雷轰顶,震得她浑身颤栗。

    她方才所说,可是实话?

    苏南烛思绪纷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面巾挡住大半张脸,两人不曾发现她的异样,见她沉默,以为事情出现转机,青衣侍女迅速起身,拉过她纤细手腕,便往轿撵停靠的方向去。

    “姑娘,请随我来!”

    “哎!哎——”

    她身板单薄,对方却是个练家子,只轻轻一扯,苏南烛便如一缕轻烟,飘摇跟上。

    左右拗不过,苏南烛不情不愿地来到轿撵前。

    “公子,神医请来了。”

    少顷,听得里头沉沉应声,随后门帘微动,从中伸出一截结实手臂。

    手臂皮肤光滑,隐约可见青色筋脉。

    苏南烛心中疑窦丛生,一手紧紧握着铁锹,另一只手瑟缩着,轻轻搭上对方脉搏。

    多年与邪毒为伴,她早已久病成医,寻常毒物于她而言不过小菜一碟,便是江湖流传的奇毒秘药,她都有信心可解。

    细指下的脉象平稳有力,对方体魄强健,且有深厚功法在身。

    再细探,平静之中隐有暗流,藏匿在涌动的内息之下,只在脉象颤动时才露出点点端倪。

    是祭魂草之毒。

    所谓祭魂草,并非原生而成的毒草,而是由蛇足果,天覃草,配以银椿牛的汁液孕育而成。

    成草经过日光曝晒,碾作灰白色的粉末,入水即化,无色无味,银玉难辨,极易中招。

    所幸银椿牛难得,此毒的研制也颇耗精力,故少有现世。

    祭魂草毒性极凶猛,中毒者仅一个时辰就会出现

    气息阻滞,血脉凝结的症状。不出五日,便气血淤堵,筋脉破裂而亡。

    可眼前人分明已中毒数日,气息仍平稳强健,显然未入骨髓,难伤根本。

    他来路不明,癖好怪异,就连体质……也特殊得很。

    苏南烛收回手,蹙眉琢磨其中关窍,倏而心念一动,顿生一计。

    “在下|体内之毒,可能解?”帘后人影微动,沉音随之传来。

    “……能。”

    本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蹚这趟浑水,可事到如今,她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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