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人
悬空寺首座在五年前收了一个小孩子作弟子,法号“无心”。
这个小男孩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默默读经诵经,终日与青灯古佛相伴,十几岁的男孩本该是最活泼的年纪,他却终日坐在佛前沉默不语,睁着那双清澈无比的大眼睛看着世间。
进入悬空寺五年后,他来到了十六岁。彼时天降大旱,恰逢北方魔族入侵,人族动荡不已,民不聊生。小和尚无心穿着一件青色僧袍,遵嘱师命下山,来到了镇北关,当时人族情势最危急的雄关。
彼时镇北关外有魔族入侵,内有饥荒,关内外却没有饿殍遍野,一具都没有。
当时的镇北关总兵说了一句话。
“不要浪费食物。”
然后他亲手把自己的小儿子烹成了肉粥,分给手下。
镇北关一战后,他在回朝述职的前一晚自杀。
悬空寺中人自古讲究避世而非出世,何况他在寺中辈分不过一介弟子,但他就那般带着淡然的神色,在无数魔族的注视下进入了镇北关。
他用了半个月治好了让近半士兵失去战斗力的疫情,又跪在城头上诵经三天三夜,佛光笼罩整片城头,镇北关仿佛鎏金神国。
无数魔族对着他发动赴死式的惨烈攻击,墙头上涂上了厚厚一层鲜血,人族魔族皆有。漫天魔族涌来,无心仍然不为所动,只是眼目低垂,于镇北关城墙之上诵华月经三千遍,眉目慈悲,于鲜血于死亡中开出莲花满池。
血池满莲花。
此战之后,悬空寺无心之名传遍整片大陆。如今他已十七岁,已然见照后期。
十七岁的见照后期。
虽然出现在世人视线之后,无心从没有出过手,但没有人会小觑他的境界。于无穷死亡中证得境界,于满城鲜血中开出一池莲花之人,又兼有一颗慈悲佛心,其境界只能用“深不可测”四字形容。
此时他一只手在身前拈了一个手势,如莲花花瓣垂落,一层看似薄弱的青光笼罩住了他周身三尺之地,其下一片清净。
“佛家讲所立之地皆为净土,没想到小大师已经是这般境界,佩服佩服。”
小大师这样透着些滑稽的称呼,却没有引起任何人发笑。此时场间还有两名寒山书院的书生,他们站在那薄薄青光里,面色凝重地看着对面。
他们的对手只有一人。但从其先前一口道出无心境界,便足以窥见其恐怖实力。一名魔族能对佛法有如此深了解,只能说明其通晓古今,万法皆通,如此方能解释。
但他看年龄才不到二十岁,如此年纪便达到万法皆通的境界,这名魔族该是何等修为?
无心看着那魔族英俊到可以称之为美丽的如玉面容,淡然道:“澹台河,魔族竟是把你送了进来。”
“无心大师认得我?”
“曾有耳闻。只是不解,你不过今秋境界,是何来的信心杀死我们在场所有人?”
澹台河听着无心平静的声音,微笑道:“这是大祭司的意思。”接着他看着对方略有波动的神情,清楚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接着道。“不过,虽然说我也对大祭司的决定有些许不赞同,但我觉得,今天不管结果如何,那两个书生该是活不下来了。”
其中一名书生闻言面色微变,另一名怒喝道:“邪魔休要妄言!”
“你都说我是邪魔了,我不妄言还叫邪魔吗?”澹台河微笑道。“再说,谁说我是在乱说的?”
无心毫无动色,平静道:“邪魔所道如何能闻。”
澹台河冷淡道:“你们和尚最讲究避世避红尘,避来避去不过就是个不闻不问的自欺欺人罢了。都说你是人族这些年最有佛心之人,那你便是天下最寡淡最冷漠之人,如此我方才说那两人会死。”
“你们人族说我们魔族最是残忍嗜杀,但我们只杀人族,至少我们不会把同族看作草芥。而你。”澹台河看着他,厌恶摇头。“你让我一个魔族之人都感到恶心。我最厌烦你脸上挂着这种淡然慈悲,好像世间诸事皆在你心;其实不然,那只是你对人族的极度漠视罢了。”
无心听着他迹近诛心的言论,神色不变,只是微微摇头。
澹台河也不再言语,神色平静下来,一只修长的手探出袖袍,在身前屈起三指,竖于身前。
随着他的动作,无数纤细光线自他脚下延伸而出,在地面上构成了一个繁杂图案,接着无数淡薄光流自光线之上喷涌而出,在空中交相呼应,一座庞大的阵法就这样将众人包围了起来,无数光线仿佛周天星辰洒下的痕迹,看似美丽,却是杀机暗蕴。
“佛教讲净土,我这一阵名为焦土,不知小大师可否还能端坐莲花台?”
澹台河抬起手,对着面前无尽光流遥遥一点。下一刻,无尽寒冷气息骤然自天地现,如大海突然被搬到天空之上,轰然咆哮着直轰而下!
姜淮宁走在灰色小巷之中,面纱下平静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处细微。
她忽然觉得周身温度似乎突然升高了数分,满是灰尘的空气骤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咸苦味道。
于是她转头。
小巷尽头,一道纤细身影缓缓走来。她的步伐并未多么用力,每走一步却都会留下一个焦黑脚印。伴随着她的走进,姜淮宁只觉一股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那个蝉鸣凄厉的京都,空气粘稠如实质。
那道身影走到一个能看清姜淮宁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于是姜淮宁也看清了她。
那人容貌美丽至极,眉眼间却有一股极浓的燥意,凤眼微微泛红,那双略浓的眉毛在末端挑起,使得原本无比精致的面容凭空带上了数分肃杀气。
人族有一位公主,天赋绝佳,容貌倾城,师从玄教副教主。
魔族也有一位公主,天赋绝佳,容貌同样倾城,师从魔族第二祭司。
无论从哪点看,这两位都是极相似的存在,只是此时姜淮宁看着她,纤细的眉蹙起一个好看的形状,否认了这种认识。
她怎么可能是一个短命鬼?
“魔焰已入双眼,下一步就是识海,你的神识会被焚烧殆尽,你会死,或者变成一个活死人。”
很突然地,姜淮宁开口道。
这是人魔两位公主第一次见面,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人族几十年里很重要的大事,却以这样一个极突然的姿态拉开了帷幕。
突然,意味着干脆,也意味着不耐烦,但有的时候,往往也意识着说话的人已经下定决心,然后便是生死立见。
是的,当姜淮宁看清面前魔族公主闻人沁的那一刻,两人便已走到了见生死的峡谷间。两人之间有着宿命般的对立,宿命般的敌对,也就是宿敌。
闻人沁开口道,声音不符合外貌的清脆空灵,配上她眼中的汹涌暴躁意味显得分外诡异:“只要能杀死你,便是早死又何妨?”
“可你杀不死我。”
“一试便知。”
两人这无意义的对话其实反应了一件事。
她们都有些紧张。
自古以来看尽史书,但凡宿敌,必然是纠缠不清,不分伯仲,却又对对方抱持着绝对的杀意或是惺惺相惜之类的复杂情绪。但此刻小巷中的两人不会有那种文艺气息过重的敌人间的同情,只有陌生,却无比坚决的杀意。但无论如何,能成为宿敌的人实力绝大部分都是极为接近,这就导致两人今日的对战结果可谓扑朔迷离。
就这样,三座完全相同的灰色城市里,三名被魔族大祭司点名要杀的年轻人对上了他们的对手。往后的岁月里也许他们还会再次相遇,但也许,他们中的某些人便会永远留在这座城市里了。
陈半鲤一剑劈在慕容全月的肩膀之上,鲜血横流;慕容全月不闪不避,漆黑短剑直接刺入他的小腹,深深没入直至剑柄!
两人喘息着对视,眼中皆早已没有散漫或是笑意,皆是最冷厉的杀意,欲置对方于死地的绝对意志!
只是如果让一个旁观者来看,只会感到疑惑,不管隐族比之其他魔族肉身有多弱,终究还有要比人族强健太多,此时两人这般以伤换伤的惨烈打法,凭什么陈半鲤还能支撑到现在而不倒下?
答案在他的右腕上。那里挂着一串手链,样式古朴粗粝,中间一颗泛黄的獠牙,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从那颗獠牙之上悄然流到了陈半鲤的四肢百骸处,一股极粗粝原始的气息流淌在经脉里,从他的每一丝肌肉开始,由内而外将他的身体强化到了一个极恐怖的地步。
人族自古以来便由于肉身神识皆是弱于魔族,低端战力死亡率远大于魔族,直到随着枢天阁的迅速壮大,阵法法器等被发展广泛应用于战场上,这样的惨烈境况才得以缓解。
此时陈半鲤能与魔族单纯以肉身抗衡,即使那魔族不长于肉身,也是足够恐怖的事实了。
施如晦躺在深坑里,勉强看清了这一幕,心间的震惊正随着两人之间战况的愈演愈烈逐渐膨胀。
陈半鲤,他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