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蔑
“你也要留在这里?”张墨诧异。
都说心诚则灵,舟舟来时带上了她最初穿的那套衣物,不仅如此,张墨未雨绸缪,叫人携带的东西挑挑拣拣一番,足够她在此处待上一段时间。青山寺自建成以来从未出过乱子,她在这里很安全,而且山中环境幽静,她可以耐心整理一下思绪,想想以后的路应该怎样走。
舟舟问:“也?还有谁?”
“冬景。”
……
入夜,虫鸣风轻,小屋逼仄,舟舟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披好外衣起来散心,发现对面屋的灯还亮着。她走到冬景半敞的窗前,看见她在烛灯下写字。冬景一笔一划:送,子,观,音。笔画顺序错乱不堪,字迹歪歪扭扭,舟舟猜她要将庙里菩萨的名称全部学完才肯罢休。
舟舟想不出什么夸奖冬景的话,她甚至懒得思考自己对冬景的看法,因为她目前更看重自己,很难长久地将精力放在其他人和事上。就算是白天遇见的那户王姓家人,当时的不愉快早就过去,现在想起,她心里毫无波澜。
“多听,多看,多说,多做。”
舟舟想起慧无的指点,或许她应该多留意身边的人和事。她趴在冬景窗前,百无聊赖地说:“聊聊?”
冬景吓了一跳,飞速将练字的草纸护在身下,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睡不着,我看你也没睡,咱们聊聊。”
冬景逐客:“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舟舟锲而不舍:“我问你答。”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舟舟问:“你为什么留在寺里,为了学写字?”
“你管我,我捐了钱的。”
“我也捐了钱。”
“我捐的钱是自己挣的。”
“我捐的钱是老先生给的。”
冬景:“……”
舟舟直截了当:“所以你为什么看不惯我,因为我不做事还拿了钱?”
冬景:“……”
舟舟:“还是因为我抢了你的风头?”
冬景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别胡说,我稀罕什么风头!”她就是看不惯舟舟这副目中无人还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大家就该围着她转。
舟舟没得到正面回答,揣测不出对方心思,默认道:“那就是第一种。可是老先生也不做事,你也看不惯他吗?”
说完还反思了一会儿,她问问题的方式是否过于直接,可是没办法,她失忆了,脑子里没有更婉转的提问方法,暂时就这么着吧,冬景说话也是直的,她们半斤八两。
“你别给我泼脏水。”冬景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能与老先生相比,你没有他的家底,没有他一半仁慈。上山时你扔了个肉包子,我知道你是故意扔在他们身后的,你看他们不顺眼,所以故意引狗去咬。你心思歹毒,根本不配留在老先生身边。”
张墨不会识人,她可不一样。张家下人成群,表面风光,冬景却知道剩下的银钱已经不多,如今的体面生活维持不了多久。冬景存有私心,张墨今天捡一个舟舟,明天再捡一个舟舟,手上的钱全花出去,她好不容易寻得的安身之所很快就会被这群外人破坏,她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舟舟不想吵架,她觉得自己脾气可好,脑海里反复回荡慧无的话,决定忍一忍听听别人的看法,那么就从冬景开始:“如果我不留下,你觉得我能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找你的男人去。”
舟舟微怔,怎么会扯到男人身上?
冬景毫不客气地把她从王家人口中听到的话转述一遍:“青禾城有户人家,名字里都带周,他们的女儿有脑疾,传出去后名声坏透了,没有男人喜欢她,没有男人想要她,她被男人抛弃后离家出走,她爹娘早就不想继续养她,索性懒得去找。而你,身份不明倒在河边,名字里带周,不仅如此还失忆,家里没人来寻,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你的脑疾千金难医,其他男人不养你,老先生年纪大了,难道还要留你当孙女,散尽家财为你治病?你在这里只会成为累赘,你会害了老先生……你、你怎么回事?”
冬景看见舟舟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一双眼睛乌沉沉浸在黑夜中,好不瘆人。
舟舟半蹲在地上捂住脑袋,不知道冬景好长一段话中哪个字触动了自己,令她不悦至极,头疼欲裂。
“我……”她疼到说不出话。
“喂,你没事吧。”冬景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她是想激舟舟离开,但没想害她的命,舟舟现在这副模样简直和快死一样,要是倒在这里,真是十张嘴也解释不清。冬景赶紧出去扶起舟舟,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冯姨受张墨所托留下来看顾二人,就住在冬景隔壁,她被冬景的叫喊声吵醒,急急忙忙出去查看情况:“怎么回事。”
冬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刚刚,舟舟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冬景声
音微弱,脸比纸还白:“冯姨,我、我什么都没干,她自己倒下的……”
黑暗,混沌,糟乱如麻。
舟舟双目紧闭,黑暗之中,仿佛有无数人影背对着她,那些人让开道路,舟舟顺着脚下唯一光明的小路往前走,边走边思考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好像晕倒了,印象最深的还是晕倒前某个人对自己说的话,那人声音好大好吵,因此她记得深刻。
那人说了什么来着?名声坏,累赘,出走,为什么出走?那人反复提起一个词……
舟舟想起来了,那个词是“男人”。
她继续往前走,脚下道路是个圈,她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发现那里多了一个人,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她依旧看不清对方样貌,男子注意到她来,连声招呼都不打,他头也不回离开此地。舟舟心烦意乱,终于想起冬景说了什么,她梦到了这个画面——
“我被男人抛弃了?”
舟舟睫毛微颤睁开双眼,脱口而出的是个问句。
后山幽静,她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好容易从混沌中挣扎清醒,眨了一下眼,看清头顶房梁并非昨夜留宿屋里见到的模样,但她并不感到陌生,因为这个地方她来过,是慈济堂,她晕倒之后被送到这里。
舟舟听见木勺搅动发出的声响,确定这个房间还有其他人,也许是冯姨,也许是看她不顺眼的冬景,不过那人没在她睁眼后及时上前,最有可能是在慈济堂里安安静静做事的小药僧。
她侧了侧脑袋,只见靠墙方向摆了一张竹椅,从下往上看,有双黑靴踩在地面,长腿,黑袍,端药碗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臂抬起时能看到他露出的手腕缠了疗伤用的白纱。
舟舟愕然,继续往上看,她认出这人正是昨天把她吓跑路的男子,他这回露了全脸,鼻梁高挺,不做表情时嘴角的弧度浅淡,与那双淡漠的眼睛搭配得恰到好处,整体看上去是一副异常俊美的薄情相。
二人就这么相互对望,屋里静极了。良久,那人缓缓吐出两个字:“……节哀。”
舟舟奇怪地想:他在说什么,节什么哀?我又没死,为什么要节哀?
随即娇躯一颤,终于迟钝地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我被男人抛弃了。
——节哀。
她躺在床上默默翻了个身,心里不断给自己洗脑:舟舟,这事玄得很,你梦里有个男人,醒来后旁边果真有个男人,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一定是被冬景诅咒了,她把“男人”两个字说了好多遍,你着了“男人”的魔,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再醒一次吧,醒来后一定不要说话,什么抛不抛弃的,多不吉利。
“醒了,起来喝药。”洛听风将药碗放在床前,碗底触碰桌面瞬间,舟舟心咯噔一跳,她被无情拉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