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春花（四）
今年的雨特别多，绵延数月之久。
房子里面的东西特别潮湿，好不容易出了太阳，我忙忙将所有的东西都搬出去晒。
阳光热烈，我晒得汗流浃背，却极其愉快。我喜欢阳光，可以晒干一切，包括最阴暗潮湿的角落。
我拿着枕头，左思右想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晒它，我怕风大吹走，又怕尘土飞扬。
正在左右为难时，忽然有人从我手中夺走枕头，放在一旁。
因是背光，我一时未曾看清，只听得耳畔熟悉声音笑道：“春花，你真勤快。”
我倒抽一口气，说不出话来，他笑道：“你忘记我是谁了？”
“林，林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我惊喜万分，说起话来都有点打结。他一身湛青的袍子，站在我身后，浅浅轻笑，如雨后的阳光温软。
“我说过我要来看你，可惜再去的时候，凤雏说你走了，又不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他径自走进我的破屋，四下打量“为了找到你，我可费了不少功夫。”
我忙给他斟茶递上，“家中粗陋，没什么好茶，将就喝吧。”
他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接着道：“若非你的刺绣，我还真找不到你。”
他寻了许久，无意看见我的刺绣，多次打听才找到我。
“没想到公子还记挂我，贱妾给公子添麻烦了。”我微微屈身，道了个万福。
他伸手扶住我，他的手心很暖，轻笑道：“你想我吗？”忽而一切如梦般，让人不敢相信。
我很想说想，却转过脸道：“贱妾岂敢。”
他掏出那块帕子递给我，“你看这中间是什么？”
那朵牡丹已经被拆得不成型，唯有中间留下一个磐字。鲜红泣血。
心突突的乱跳，只听他说，“春花，这次没有凤雏，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凤雏，我心陡然一凉，我不能，也不该做那个梦。
“我不认识字，只知道先绣这个骨，再描绣花瓣，牡丹会绣得好看。”我艰难地挤出话来，像掏空了五脏六腑。
“是吗？”他松开手，勉强笑道：“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凤雏说得对，我是有眼无珠。”
我们静默以对，许久后，他方才道，“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我是最聪明的人，我看得透世人藏的秘密，我一直以为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原来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不透凤雏，看不透你，连自己都看不透。现在我有从前想要的一切，名利，金钱，我可以随时拥有无数像凤雏那样的美貌女子，可是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让我感觉开心。相反，我一直都想念那间熏满艾草气味的房间，就像这里一样，一灯如豆，你坐在灯下缝补衣裳，和我闲话家常，我还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去山上采摘野菜，你给我做过的点心都是吃过最美味的东西，我一直都以为，你属意与我，我只需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你，却原来没有人会永远在相同的位置等待。”
霎时之间，心头千念万变，混作一团，竟最后变成一片空白，我无言以对，却见得这天变了脸，又下雨了。
不及多想，只忙着冲出去抱枕头，他帮我收拣。
待到收完，外面又是瓢泼大雨。
他只得留在屋里，四目相对，我坐立难安，只好絮絮叨叨拣了许多不要紧的事情和他说，他也不嫌絮烦，仔细听我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还时不时问上两句。
一时竟让我有些恍惚，仿佛还是在万花楼里，雨也是这般下，他在我房里和我说话，忽而对我说，“春花，你想过嫁人吗？”
我心头咯噔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方才道：“这轮不到我做主，若是没人给我赎身，我一辈子只能在这里。”
他笑道：“我替你赎身好吗？”我分辩不出他的话真假，只怔怔望着他。他取出荷包，鸾凤合鸣云锦荷包，凤雏做的。
未待他取出银子，我飞快说道：“不必了，春花感念公子盛情。”他讪讪收了银子，此后再也未提赎身的事。
我说得口干舌燥，他的目光犀利得令我极不自在，生怕他看透了我的秘密，对他道：“我去烧点姜汤，驱驱寒。”
“也好，”他胡乱点头，忽然拿起我的枕头道：“你的枕头湿了，不如拿去——”
我如遭雷劈，忙伸手夺枕头，撕拉一声，枕头裂开了，藏在枕头里面的纸，顿时漫天飞舞。我深藏的秘密倏然张扬，这样猝不及防，遍布房间的每个角落，每一张纸上都有一个磐字。有的纸被雨水洇湿，薄薄蒙了一层雾。我屏住呼吸，无力阻挡，只想夺路而逃，可这小小的房屋，连厢房都欠奉，我能躲到哪里。
我只呆呆望着他，一张张捡起磐字，叠在一起，拿到我面前，对我说：“二百三十七张，从我点你的那天到现在，整整二百三十七天了吗？”
我脑子里面一片混沌，只觉得羞臊慌乱，劈手要夺他手里的字，他不肯放手，忽而将我环入怀中，低声呢喃：“春花，你这是何苦呢？”
一句话掘断心堤，藏在心底的眼泪如江河决堤，我趴在他怀里尽情哭泣。他一动未动，只箍得我透不过气，许久后方才道：“你说过，有情人总被情遮了眼睛，那么你呢？”
我咬紧嘴唇不敢说话，他轻抚过我的眉角，笑得极其温柔：“所以你也未曾看见我的心意，是不是？”
他拿着那叠磐字说道：“这是我一生得到的最珍贵礼物，这是你的心。”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我，“这个是我的。”
我打开锦囊，里面有一朵刻得精美的牡丹花，花瓣累累，极其富丽，却没有花心。
“这朵花刻了二百三十七瓣，”他轻声道，“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刻满之前找到你，由你亲自刻上花心。”他执着我的手，在花朵中间刻上了我的名字。
生平第一次，我写出自己的名姓，在磐字旁边一笔一划，他握着我的手，低声呢喃道：“我若是林间的磐石，只等你来开尽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