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春花(三)
后院常年无人居住,只用来堆放杂物。
临时把柴房拾掇出来给我住。
我里里外外收拾了两天,才勉强可以住。
厢房里面所有的东西我都没有拿走,除了那个枕头。
再也不用接客,不用强颜欢笑,不用涂脂抹粉,干干净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整日里坐在院里的梨树下绣个不停。
真清净,没有人来找我。有时会错觉自己是好人家的姑娘,待字闺中。
我才十七岁呀。
在这什么都好,只是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偷偷借故看一眼去凤雏房间的他。
我一遍遍绣着磐字,一遍遍把磐字变成一朵朵牡丹,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开得娇艳。
我留不下任何一朵花,只能在夜里摸摸我的枕头。
那里装满了他们带不走的磐字。
凤雏来看我时,梨花开得正好。
风一过,梨花落满肩头,我正坐在梨树下绣牡丹,这是我绣得第九十九个磐字。
她带了很多吃食,冲我笑:“梨花满地不开门,你倒真是修了福。”
我伸手拈掉落在帕子上的梨花,她眼尖,一眼就看到帕子上面的磐字,惊诧问道:“你还在想他?”
我淡淡道:“我在绣花骨,沿着这字绣得好看。”
凤雏沉默良久,“我想办法,让他来见你一面。只是你要答应我,千万别做蠢事。”
我笑得云淡风轻:“姐姐觉得,我能做什么?”
过了数日,她果然引着他来了。
他还和从前一样,月白色长袍,翩然而至,凤雏穿着银红色熟罗裙子,梳着百合髻,簪银簪,插玳瑁银梳,站在他身旁。
真是一对璧人。
我不觉打量自己的衣服,素白青花,尚算干净,头发紧紧拢在脑后,并无一件首饰。
站在他们面前,我仿佛是下人。
鸨母说得对,我替凤雏提鞋都不配。
他看了一眼我桌子上的针线,笑道:“凤雏和我说,你变成了绣娘,我还不信。”
我拿起桌上的帕子,对他道:“若公子不嫌弃,我送公子一块绣帕。”
“也好,上次你绣的那个,被凤雏收了回去,说是没绣好,再补给我,到现在也没见到呢。”他嗔怪道,看着凤雏的眼波温柔。
我拣起一块白帕子,穿上红丝线,刺破手指的刹那,有些疼,低头笑道:“凤雏姐姐那是想亲手绣给你呢。”
凤雏笑道:“针线确实不是我的长处,不及春花。你先在这坐坐,我去去就来。”
他霍然起身,满脸愠色,“你又要去哪里?每次我来找你,你总是有事。今天特意叫我来,又要离开,你到底把我当猴耍?”
“刘老爷要来,我自然是要会他的。”凤雏并不动怒。
“刘老爷?你说的是那个鹤发鸡皮的老头?他都七十多岁了!你也去?”他愤怒地抓住凤雏的手。
“公子忘记了?凤雏本就是妓家,谁给的钱多就陪谁。”她笑得灿烂。
“你!”他怒火攻心,举手欲打,半晌手垂落下来,缓缓道:“我听人说,万花楼的凤雏姑娘,洁身自好,乃是万中一等的女子,我敬重你,从未强求。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他说话时,极其哀伤。
“公子,你真是有眼无珠。”凤雏笑得如这春光一般,“只看见凤雏这身光艳的皮囊,却看不见该珍惜的东西。”
她转身离开,他坐在梨树下许久不语。
“春花,你说我是不是有眼无珠?”他喃喃问我。
我边绣边道:“公子是个有情人,有情人总被情遮了眼睛。”
“许是吧,”他浅浅一笑,“说起来,真是有意思,我每次来找凤雏,最后都是和你在一起。”
“公子的心在凤雏姐姐身上,在谁身边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咬断了红线,把帕子递给他,“还希望公子不要嫌弃。”
他接过帕子,细细看了一回,“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春花,你绣得真好。”
“公子不嫌弃就好。”我淡淡笑。
他收好帕子,对我道:“我先离开,下回再来看你。”
“公子慢走,恕不能远送。”我道了个万福。
他驻足看我,忽而说到:“春花,你真好看。”
我羞红了脸,许久不敢抬头,不觉间有了笑意。
凤雏没有再来,他亦没有。
许是忘了吧。信口那么一说,怎么能当真,我笑自己傻。
只是偶然还会想起那天他说的话,不自觉微笑。
我依然偷偷写他的名字,缝进枕头里。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只因有了念想而格外长久。
鸨母忽然死了,死前指定让凤雏掌管万花楼。
那天,凤雏来问我,要不要回到前面的厢房,仍然住她隔壁。
我摇头,“我还是留在这吧。”
“你可以不必再绣花,如果你想走,也可以离开这里。”她说,“我给你银子,你可以在外面找个好去处,再嫁个好男人。”
“那你呢?”我问她。
“我?凤雏姑娘说得好听叫艳名远播,说得难听叫臭了大街,我上哪里再嫁人?何况我对男人早就死了心。”风吹过她的眼角,她笑得淡然:“你不同,你原就不惹人注意,如今在这后院藏了这么久,别人早就忘记你了,你还可以重新开始。”
我离开了万花楼。
我在这里整整生活了三年,三年几乎从未踏足外面。
一切都没有改变,而我依然找不到该去何方。
我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他们早已搬到他乡。
收拾好旧床铺,枕着我从万花楼带回来的枕头,沉酣入梦。
那天,我梦见自己穿上了嫁衣,等待他来迎娶我。
我依然靠绣花生活。
我绣过很多花,芍药,桃花,茉莉,荷花,独独不再绣牡丹。
凤雏每次来看我,总是远远地坐在马车里,让人把东西送来就走,她怕坏我的名声。
她绝口不提林磐,想来他是再也没有去万花楼。
当时不过一句玩话而已,我却当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