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他生未卜
天气极好,临近冬日,秋叶一片片黄了但还未落,一树金灿灿的叶子招展,春花一身素色衣裳坐在树下捻针穿线。
因为再也不必接客,她每日作息和姑娘们相反,早晨早起,晚上早睡。
不再涂脂抹粉,脸色反倒红润了起来,身子也丰腴了些,比之从前不堪一击的柔弱,漂亮了许多。
凤雏看着她忙忙碌碌,徒生出一阵羡慕之情,她是这里所求是最少的,一日三餐,平安度日就好。
从不算计,也不从烦恼。
她走到春花旁边,一眼就看见春花在帕子上面绣的“磐”字。
凤雏心里一沉,放下食盒问道:“你还在想他吗?”
春花停了针,拈起掉在簸箩里的落叶,只淡淡道:“我在绣花骨,沿着这字绣得好看。”
凤雏微微叹了口气,爱怨痴嗔原就是难以堪破,她逃不脱,春花也是。
为了出一口气,她要将他们分离,尝尝痛苦的滋味。
她原就知道采雪的事不是他们的过错,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一如她,若当年兄长没有放了金不换,她也不会堕风尘。
若真要怪,只能责怪天意。
她沉默地看着春花娴熟地绣完“磐”字,接着绣牡丹。
她绣得极其娴熟,细细红丝线缠绕,似无尽的心思,密密层层叠起,将“磐”字埋与花下,仿佛将自己的心被埋起来一般。
凤雏看着春花,平静地近乎麻木,但是在绣“磐”字的时候,眼里会着点点微光闪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是何苦?”
春花用针在头皮上轻轻润了润发涩的针头,淡淡道:“只是个念想罢了。”
夕阳融融半落,熟睡了一天的秦淮河苏醒了,涂脂抹粉准备妆点夜色。
凤雏懒懒地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这些天来她一个客人也未接,成日坐在屋里发呆,有时会去偏院看春花绣牡丹。
金不换也不找她,自她被董公子打过后,就没见过她,两个人极有默契地避开对方。
十八年的时光,两个人朝夕相处,虽然磕磕碰碰无数,可到底一手养育长大,也曾亲密地像亲母女一般。
她虽然恨她,却又觉得董家恍惚一场梦一般。
不是没想过纠正错误,回到董家,认那些陌生人为亲人,可总觉得有些不对。
她记得那夜他们的眼神分明带着敌意,他们觉得她是有所图谋的。
他们早就习惯了生命中没有她,她只是他们记忆中一抹遗憾。
她嗤笑一声,继续盘着那包毒药,纸都揉软了,还是没下定决心。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杀人的,至少她没有。
小耗子在门外敲了敲门,喊道:“姑娘,我给你送吃的了。”
凤雏应了一声,小耗子端了个托盘进来,里面放着四五道精致的小菜并一小碗梗米饭。凤雏眼皮拨了下,一点兴致也无。
小耗子道,“今天的菜不是刘妈做的,我知道你吃厌了她做的菜,特意从外头买的,你试试口味。”
说着将筷子递到凤雏手边,凤雏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糟鱼咬了一口又放下了。
小耗子道:“姑娘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了,不说外人,就我看了也心疼。”
凤雏望了一眼小耗子问道:“董家给了你多少银子?”
小耗子一愣,干咳一声:“我小耗子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是个男人。我在这里待了也有七八个年头了,就算心是铁打的也化了。我自问没什么本事,在这里混口饭吃,平日里虽然没个正形,却不表示我心里不明白,谁人好谁人坏我也是知道的。”
他神神秘秘从贴身的小褂里掏出个东西来,“坦白和姑娘说,这是我这些年从牙缝里扣出来的积蓄,数量不多,我也不打算一辈子在这里混,将来有天我攒够了,就出去做个小买卖。”
凤雏惊奇地望着小耗子,她从来不知他有这份心思,“你何故告诉我?”
小耗子捏紧拳头,似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个子丑寅卯来。
凤雏瞧着他扭捏的神色,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心里暗自称奇,她不忍他尴尬,假意不耐烦道:“你先去吧,东西放在这里,我一会吃。”
小耗子如蒙大赦,忙退到房外,临关门前,凤雏叫住了他,问道:“她怎么样?”
她问的是金不换。
小耗子撇了撇嘴,“还能怎样?和从前一样收银子。秋云最近忙得抄佛经的时间都没了。”
凤雏眯着眼望着窗外的太阳,即便是夕阳,阳光依然刺眼。
它是大地的主宰,无论谁都无法改变。
夜半月圆,凤雏一身薄衫站在暗夜里,桌上的饭菜早就凉透了。
隔着碧纱窗,听着窗外的热闹,丝竹琴乱,娇声嗔言不绝于耳。
她听了十多年了,从未觉得像今日这般烦躁。
小丫头敲了敲门,喊了两声,她也没应。
小丫头慌了,以为她又跑了,一叠声喊嬷嬷。
不一会金不换点着灯笼亲自推开了门,明晃晃的灯笼照进黑漆漆的房间里,只见桌子上放着未动的饭菜。
金不换吩咐小丫头点灯,烛火照亮房间后,只见凤雏披散头发站在窗畔望着她。
那眼神黑洞洞,像有无数怨念。
金不换被盯的毛骨悚然,她自以为凤雏还不知道真相,摆出嬷嬷的架子骂道:“你装鬼吓谁?才回来几天就轻狂成这样,你当老娘少了你就不行吗?”
凤雏露出一抹笑意,“没了我,还有别人。这万花楼少了谁都可以,少了你就不行。万花楼就是你的命根子,我说的不错吧,金嬷嬷?”
金不换听出她声音里的冷意,依然缓缓点头。
夜风吹入,凤雏的长发飘了起来,白生生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仿佛女鬼一般,她问道,“你这辈子做没做过亏心事?”
金不换脸色骤然一变,她知道凤雏已经知道了。
凤雏目光紧逼,声音里带着微微颤意,“你这辈子在意过一个人吗?”
金不换没有说话,她无法回答。
她忽而觉得有些空,她最爱钱,这世间上只有钱才令她心安,她咒骂过董老爷,董夫人,诅咒过陈凤歌,她恨过许多人,多年来她的心比石头还坚硬。
可是她还记得当她抱着凤雏小小的身子时,那份忽如其来的爱怜。
她记得凤雏小的时候,为了不想让她离自己太近,故意将她放在离自己远些地方。
可是凤雏却拖着自己小垫子蹒跚着脚步跑到她身边,依在她身边睡觉,只为了离她近一些,那一刻她的心都化了。
她记得她第一次开口叫娘时,她惊喜的心情。
可是凤雏越长大越像董夫人,像一个噩梦时刻跟随她,时刻提醒着她从前那些过往的痛楚,从未忘记过。
金不换沉默地离开了,临行之前,她丢下一句话:“少给我装病,明天起和往常一样接客。”
凤雏闭上了眼,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