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nothingisimpossible。i、m、p、o、s、s、i、b、l、e……”伴随着耳机里面进入副歌部分的男女和声响起，秦淮无声默念单词的嘴唇阖上。
从坐上公交车到现在，没遇到堵车的情况，中途有一个站点，她听完了三首歌，第四首正在播放中，约莫十八分钟。
应该快看到了。
秦淮心里面想着，视线越过公交车上的摩肩擦踵看向外面，公交车驶上高架，对面的棕色铁路从绿幽幽的山体里面横贯而出，往远方延伸。
而在那铁轨的后面，是一块巨大的仿佛镶嵌在山林之中的led巨幕广告显示屏。
她是偶然发现这里的，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外出参观历史博物馆，学校租乘的大巴车经过这里，正好逢着一辆火车驶离。剧烈的轰鸣吸引了车上同学的视线。
秦淮抬眼往窗外看的时候，那火车车身已经全部从隧道里面钻出，车尾呼啸而去。然后，那原本被遮挡住的户外广告显示屏，一览无余地落在她的眼底。
伴随着仿佛能够将耳膜炸裂地，“咣当！”声响渐渐远去，秦淮却看见那显示屏上俯瞰的城市万户灯火由远到近，她看见那灯火映亮街道一隅，行人脚步匆匆，车流如海潮奔腾。
秦淮背脊不自觉绷紧了一点，直到大巴车下了高架，她也还是一直看着。
在脑海里面看。
其实回家坐地铁要方便很多，但每次放假，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会特意选择坐公交车，就是为了再看一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其实就是一个挺普通的楼盘广告。
可是这样看着，和特意去找这个广告来看，就是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但秦淮也不是每次都能看到，广告投屏偶尔也会播放其它广告，她也不能每次从学校回家都选择坐公交。短暂地经过，公交无法精准到分钟，种种外力因素垒摞到一起，甚至让秦淮连播放规律都摸不准。
这是只能看运气的事情。
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广告屏，光影成像缩放在她的瞳孔里面，漂亮的女明星抬手抚过脖颈间的项链。
——是个珠宝广告。
不是秦淮想看的。
她移开视线，公交车驶下高架桥。
从上车到现在，耳机里的第四首歌进入尾声。
秦淮抓着公交吊环，鼻腔跟着尾调轻轻哼了几声。
她是在初二那年跟着爸爸妈妈搬到南崎的，北衡省的省会城市。那时父母的工作重心转移，带着她告别了一家曾生活了数年，陪伴过她童年记忆的小城，来到这个城市。
而现在，坐公交从学校到家的那一段距离，是她能够记起关于幼时生活的那个小城所有记忆的节点。
她路上能看到山野，能看到几片绿油油的田地，能看到建造在山脚下的农家小院。
偶尔。
坐地铁是看不见的。
但所幸的是，刚到南崎的时候，住的房子和以前的差不多，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不适感。
秦淮记得那会儿是元旦，小区门口的那条路上，两旁的树上挂着小灯，蓝紫色的冷调，但是很漂亮。于是那天晚上，她在征得爸爸妈妈的同意后，一个人在小区门口的那条路上，坐在树下的长椅上，盯着那一排树，看了好久。
告别、忘却一个地方需要勇气，但喜欢上一个地方，也可能只是因为一缕光线、一段路程、一个途经道路播放的广告。
·
“加州花苑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
公交车到站的广播提示音响起。
秦淮收了耳机，下车。
路上在小区外的商铺买了点时令蔬菜。
加州花苑是典型的排屋建造，公交车不经过小区门口，还得走一段路。
秦淮回到家的时候，空空如也，爸妈还没有下班。
她去楼上房间放好自己的书包，琢磨了一下老师布置的作业自己什么时候能写完，然后去厨房开始准备晚餐需要的东西。
秦淮上了高中住校，父亲秦谦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常在家，母亲邱若琳也是出差常客，因此家里面就没有请阿姨。学校周末放假，如果秦谦和邱若琳都不回家，秦淮会自己在厨房折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忙绿了两个小时之后，拿起手机……点外卖。
她不喜欢做菜，但是很喜欢炸厨房。
早上的时候，邱若琳给她发了消息，说今天是要回家的，让秦淮买点菜，洗干净，等她回来做饭吃。
其实秦淮觉得老妈和她一样喜欢炸厨房，而且还是喜欢做菜的那种。关于这一点，应该是遗传。
虽然已经将近九月底，但外间阳光依旧热烈得好似到了能把地面烤得焦糊的地步。秦淮一边淘米准备煮饭，一边透过窗户看着阳光折射在对面那栋房子玻璃上的光线。她在疑心自己到底是怎么安全回到家的，阳光好像会将人活生生给晒化了。
煮上饭之后，秦淮又老老实实开始洗菜。
厨房是背阴面，水龙头的水泼洒在她手臂的时候，甚至带出了一点凉意，和外间的天色简直天壤之别。
菜该洗的都洗得差不多了，秦淮回房间写作业。
她现在是高二，学校进度很赶，周六放学回家，就只是在家里面睡一晚上的事情，第二天就得返校上晚自习。而且周末晚自习是班主任的，遇到任课老师来收作业，学生是不敢明目张胆地拖时间的，只能是提早写完了交上去。
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一阵敲门声响起，母亲邱若琳按下锁扣，轻轻推开她的房间门，“写卷子呢？”
“嗯。”秦淮头也没有抬地说，“学校布置的，就快写完了。”
“那我下去做饭了，你差不多也快下来吧。”
“好。”秦淮随着关门地，“咔哒！”一声，附和着。
眼见时间差不多，秦淮收拾收拾桌子，下楼去。
邱若琳已经把饭菜都端上餐桌了，秦淮赶忙去橱柜里面拿碗。厨房是开放式的，旁边就是吃饭的餐桌，再往外延伸就是客厅，因此显得空间特别空旷，一点点动静都像是带着回响似的。
两人面对面坐下，秦淮舀了碗汤放在邱若琳的面前。
邱若琳说着，“你应该马上要准备第一次月考测验了吧？”
秦淮听到邱若琳问起学校的事情，虽然高二是比高一忙了一点，但模式都是通用的，开学测验也都是统一的。邱若琳对于秦淮高一的学习状态烂熟于心，自然也记得这一遭。
她点了个头，“嗯，就下个星期的事情。”
“好，那待会儿你赶紧上去复习吧，碗筷放着我自己收拾。明天多睡一会儿。”
“我知道了。”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明天我给你做。”
虽然邱若琳喜欢炸厨房，但其实邱女士的手艺还不错。
秦淮往自己嘴里面塞着水煮娃娃菜，咽下后说道，“都行。”
邱若琳没说了，转头瞅了瞅外间的天色。纵使是早秋，但现在已经快晚八点，夜色深重，对面那栋房子一楼昏暗一片，只在二楼的窗口透出黯淡的光晕。
就这样沉默半晌，邱若琳小声，“你爸最近挺忙的，估计你得好久见不到他了。”
秦淮，“……”
“没事，不管他，忙就忙吧。多吃点，你现在身体负荷大，营养得跟得上。”说完，一边往秦淮的碗里夹着青椒肉丝。
秦淮点了个头，没说话。
吃完饭，秦淮陪着邱若琳收拾桌子，邱若琳又念叨了几句让她在学校好好听话，认真读书，秦淮嘴上应着，实则心绪翻飞。收拾好桌子，打了声招呼上楼了。
她那数学卷子还剩下最后一个大题，为了加强记忆力，秦淮翻着课外习题集里面同类习题又做了几个。等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这个时间点对于秦淮来说算不上晚，有时候下晚自习了，回寝室洗漱再看看书，也差不多快十二点才能睡觉。
但是要是再写下去，被老妈看到了，会被念叨的。
秦淮知道那些话都是为了她好，但听起来就是莫名让人觉得烦闷。和每周一例行的太阳底下升国旗讲话一样。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起身上床睡觉。
·
翌日。
生物钟作祟，饶是知道自己在家不用起早，但到七点的时候，秦淮已经是没有什么睡意了。
她洗漱完趁着早起，戴着耳机听英语，直到邱若琳叫了她，她才去楼下。
今天天气还是很热，秦淮拉开椅子坐下，瞥见窗外落在院子草皮石砖上的阳光，只觉得刺眼异常。
吃饭的时候，邱若琳又问起秦淮学校里面的情况，问她分班后，新的班主任如何，班上的学习氛围如何……她和邱若琳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聊的差不多都是学习上的事情。
秦淮偶尔点头应几声。
吃完第一碗饭，打第二碗的时候，秦淮打了点汤泡着，借口想晒晒太阳，端着汤泡饭出了门，窝在院子的露天阳台吊椅里面喝自己的汤泡饭。
其实秦淮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对不对，毕竟她平日里是住校，认真说起来，同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她确实不太想听邱若琳只给她说那些话。
她扒了一口饭，开始发呆，想了很多的事情，想起以前还在老家的时候，想起小时候，但是仔细去思索的时候，又无法形成连贯，全部都是零零碎碎的。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是个男生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的，带着一点笑音，在说着，“小妹妹，你家大人在家吗？”
就好像是一只浆，轻轻打在她糊成一团的思绪上，顿时如云卷漩涡一般，旋转；又消散。
我吗？
秦淮抬头寻找声源，看见了站在自家院子外面，探着上半身的男生。
男生眼帘轻轻掀着，那旁边是差不多一人高的叫不上名字的绿化树木，树影落在他的脸上，光影绰绰，看不真切，衬得他一张脸孔像是被罩在伞面里一样。
家里面是有大人的，男生看着没有比她大很多。
秦淮眯起眼梢，视线穿过那跃落在庭院中央明晃刺眼的光线往前延伸。
明明那人是藏在阴影里面，但秦淮出乎意料地看得清楚。
天气燥热异常，虚晃的热浪笼络在空气分子中的时候，就好像无形中散发着令人烦躁的因子。秦淮以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是个人都会觉得焦躁。她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因为这天气，因为母亲的念叨。
但落在她视线延伸之处的人，在这毒辣的光线折射下，反倒是有一种仿佛浸润着水汽的清亮。
秦淮回过神来，原本是窝在吊椅里的身子不自觉绷紧了背脊，她又立刻站起身，不太确定地，“啊？”了一声。
男生开口，声调同先前一般无二，说着，“可以借我一瓶酱油吗？”顿了顿，他补充，“我会还的。”
秦淮微微皱眉。
见她沉默，男生再次开口，“你家大人应该在家的吧？”
秦淮听得出他的潜台词，他可以找大人借。
“有在家。”秦淮偏了偏头，没了后话。
“我真的借酱油。”男生简单解释，“你也知道这边位置，跑去外面买点东西还得一段路，家里面也没酱油了，就是现在要用，我懒得跑去买。我看你坐在院子里，想着家里面应该有人。”
秦淮倒是知道男生说的是实话，每次邱若琳要做菜，秦淮都是放学了路上买菜回来的。
秦淮神色微动，她倒不是舍不得借自己对面的姑且算得上邻居的人一瓶酱油，只是觉得这男生说着借酱油的话在她听来实在滑稽。
她将碗搁在窗台上，说道，“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秦淮两手食指和大拇指圈成一个圆，“用碗给你装行吗？”
“……”男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笑音轻快，“行。”
秦淮进屋子，邱若琳正放下碗筷，看她进来，说着，“吃饭就好好吃，想晒太阳吃完再出去晒，别吃一顿饭吃个把小时的。”
“哦。”秦淮应了一声，拿出一个干净的碗，打算装酱油。
邱若琳疑惑，“你在找什么？”
“对面有人借酱油。”
“借酱油？”邱若琳往窗口往外扫了扫，制止秦淮，“拿一瓶去给人家啊，调味瓶里不是还有，过几天我去买点。”
秦淮点头，“知道了。”她拎了开过的一整个瓶子往外走了。
男生站的位置，在院墙里面还有种了花，秦淮只好踩在种花的台基上，陡然比男生还高了大半个头。她隔着院墙把酱油递给男生，“没有新的了，你将就用吧。”
“？”男生眉头微挑，“你一瓶都给我了，你自家用什么？”
秦淮真没想到他还会考虑这个问题，以至于硬生生和他对峙了几秒。奇怪的是，明明秦淮才是占据制高点的那个，但离近了，就好像刚刚那拢在男生身上的暗影退去，落在秦淮眼底的，是更为清晰的轮廓，以及那眼脸之下劲瘦、肩背宽阔且高大的身形。
原来不是站得高就显得气势足。
“还有的。”
男生接过，“谢谢。”
“不客气。”秦淮正要转身，脚上薄薄的拖鞋底硌着石子，身子一倾斜，在满花丛的间隙中，小腿被尖刺划了一道。整个人在趔趄之下，迅速抬手撑在了墙上。
男生本来也是要转身的，听到她的动静，就只见秦淮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生生闯入他的眼睛。
“你怎么啦？”他可能是想凑近一点，看看什么情况，于是身子前倾，往院子里面看。
这个动作所带来的后作用力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就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这么说并不准确，应该是视线对焦的距离。
秦淮忍着一种细小刺痒的疼痛，在他清澈的瞳孔里面窥见自己微微扭曲的脸孔。
他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重复了一遍，“你怎么啦？”
阳光落在秦淮的脖颈，那些令人燥热的空气分子借由毛孔渗入，疼痛的刺痒也在此刻从小腿的血管攀爬往上，混合交杂在一起，在她的体内盘踞融合。
一切的一切，更加令人焦躁了。
“没事。”秦淮往后仰，下了台基。
她没在意他好奇的探寻，自顾转身往吊椅那边去，先前撑在围墙上的手上硌上了细小的泥沙。秦淮拍掌似地打开，在手心留下了一个个小红印。
她放在窗台上的汤泡饭早就冷了，秦淮也没有了什么胃口。
但浪费粮食不是什么好习惯，她继续窝在吊椅里面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着冷饭。
她看见男生如来时那样穿过街道往对面走去，从仿若伞面落下的阴影里走到透明翻滚的热浪中，剪影从一侧落下。
其实她刚刚看见男生从自家院子走出来了，但是她没想到他会过来，嗯……借酱油。
于是她就只仓促地扫了一眼。
这人住得离她家很近，就在对面。不过秦淮倒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唇红齿白，直白浅显的少年人的气息。生动又明亮。
像他的名字一样。
逐光。
——周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