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此间冰冻三尺
回到市区的时候已近九点,街道的景色依旧迷人,老式的小区却阴森得有些可怕。前方的红绿灯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和那轮撩人的圆月交相辉映。
蝙蝠出动了,它们舞于城市的夜空,扑棱着健硕的翅膀,寻觅着各个角落里蛰伏的、饥寒交迫的蚊子。
蚊子也有自己的计划,它们成群结队地入侵人类的领土,想要吸吮人兽的血液,却总落得个无比凄凉的下场——要么声势浩大地死在灭蚊灯外的电网上;要么就在吃饱喝足的时候变成人类手心里的朱砂痣,蝙蝠肚子里的一粒屎。
……
时间来到九点半,父亲已经把车开进小区里了。李布举有些疲惫地抬起头,隔着清亮的玻璃,他分明听到外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只是重楼阴翳,模糊了许多路人的脸——他谁也没有认出来。
待父亲停好车,李布举才从刹那的恍惚中回过神来。连忙打开车门下车,父亲便让他帮忙拿点东西,他一言不发,随便拿了两袋行李。父亲也没有说话,只是从后备箱里抬出一袋米来,然后扛在肩上。
李布举面无表情地在前面走,父亲面无表情地在后面跟。到电梯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父亲先等电梯门开,走进去后把肩上的米放在了脚边,拿起手机就接了这个电话,没聊几句就骂骂咧咧地挂掉了。
虽然手机并没有开扬声器,但李布举却分明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是她在催促他们回来吃饭了。
“叮!”
电梯门开了,父亲先走了出去,李布举则拎着两袋行李,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妈妈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立马跑去开门,见到是父子俩,顿时就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李四奇见到妻子后并没有说话,只是脱了鞋,把肩上的米放进了杂物房,然后便阴沉着脸躺在沙发上睡觉。妈妈见他不理人,便有些不耐烦地喊他去吃饭,他说不吃;让他去洗澡,他直接就没了反应。
无奈,这个孤独的女人只好向自己的儿子询问情况。但李布举却始终低着头,既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去看她。她忍无可忍地对儿子破口大骂,说自己命苦生了这么个儿子,还说生块叉烧也好过生李布举等。
她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动手打了儿子。待她仍觉得不过瘾还想再打时,却无意中发现了儿子下巴上的伤口,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连忙蹲下身来询问道:“怎么弄的?伤成这样!”
李布举无力地松开了一双已经握成拳头的手,任由那两袋风尘仆仆的行李从其指尖滑落。“嘭”的一声,行李疲软地歪倒在冰冷的地上,李布举眼含着泪,一声不吭地回到了房间。
母亲怔怔地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一旁沙发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原来是李四奇!
李四奇一脸急切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他在妻子发飙骂人的时候就已经醒了,然后又听到她说儿子的下巴受了伤,顿时便没了睡意,对儿子的态度也从先前的厌恶渐渐变成了担忧。
他的妻子见他在穿鞋,便走过去问道:“你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回了趟乡下就像变仇人了一样!”
“唉……”李四奇一声长叹,便要说些儿子的不是,但思来想去又似乎只找到了烧书这一可骂的点,于是便转移话题道:“你瞧瞧你教的儿子,一点也不听话。”
妻子见他推卸责任,冷笑着反驳道:“你自己没份教的吗?什么都赖我!”
李四奇急道:“不赖你赖谁?难道赖我?”
“难道你自己没有责任吗?”
“难道我不用工作吗?”
“就你要工作!你做过家务吗?”
“你……唉,算了算了,懒得跟你吵!反正我以后什么也不管了。”
“你不管?我还不管呢!最好大家都去死,一起死掉算了!”
看到妻子状若癫狂地咒骂,李四奇冷笑着住了嘴,然后又低声抱怨起了李布举,“都怪这废物儿子,想不明白生他出来有什么意义。”说完,他就打开了电视机,翘着二郎腿,默默地等待着除酒精之外,最能麻痹人心的娱乐。
或许是因为家庭得来不易,又或许是道德和情欲达成了和解,二人皆恢复了冷静,各自陷入沉思去了。
妻子自知失言,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有些过分粗鲁,虽然她似乎也能从农村人的朴素中找到借口,但那咄咄逼人而又掺杂着一丝生活焦虑的戾气却是城市人独有的。
想到自己远离父母,孤身一人来到陌生城市里打拼,随后又嫁给陌生人为妻,在陌生的家庭里扎根、成长,最后渐渐麻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像牛一样的工作,过着周而复始如猪一般的生活。
这位年近四十的女人顿觉人生乏味,刹那间就有了轻生的念头。但考虑到儿子还小,夫妻间的矛盾又不算太大,便强行将这个危险的想法给噎了回去,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跑了出来,沿着那张黄脸,那油腻而不再富有光泽的脸颊滴落在这冰冷而又无比熟悉的瓷砖地板上。
清澈的泪滚烫着多年来子女对父母的思念,饱含了许多辛酸,诉说着那些孤独不可以据的情绪。这些情绪就像漂浮在空中的蛛丝一般,在荧光灯温和地抚摸下散发出斑驳的光。
母亲不再去想那些遥远的事了,只是背过身去收拾碗筷,边将丰盛的菜倒掉,边咬着牙恨恨地说:“不吃算了,饿死你们!”
李四奇冷冷地瞥了妻子一眼,便自顾自回房间里洗澡去了。在经过李布举房间的时候,还不忘粗鲁地拍打了一下他的房门,语气恶劣地骂道:“你这个废物,快给我开门!开门!不开是吧,不开明天我就把你的衣服书本全部扔掉,把你的电脑扔垃圾堆里去!还不开?好,你就躲在里面吧,最好一辈子也别出来!”
说完,他还觉得不解气,又狠狠地朝李布举的房门踢了两脚,然后才喘着粗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准备洗澡了。在去收拾衣服的时候,他又隐隐感到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既粗鲁又伤人,完全不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离世让他的内心变得浮躁了吧,或许是吧。
李四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憔悴、两眼通红,似有泪光在闪烁。他疲惫地闭上双眼,长舒一口气,心中暗暗想道:明天一定要起早一点,好久没有给他们做早饭了。
想着,李四奇的嘴角总算有了些笑容,便将衣服放在钩子上,一边脱裤子,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把家庭的矛盾发泄在了马桶上。
……
深夜,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李布举悄悄打开了房间门,抱着本书,穿着一对人字拖,慢慢走到了入户门。
他屏住呼吸,仿佛在做贼,但他并没有盗窃,只是带走了一本书,一本如他一般被人抛弃的书。
是的,至少在那时,他确切的认为自己已经被父母抛弃了。那个原本还算温馨的家,随着老人的相继离世已经不再富有人气,只剩下三个孤独的鬼而已。
父亲是一只傲慢孤僻的鬼,母亲是一头可怜易怒的鬼,而自己,则成了没有靠山的孤魂野鬼。
他想离家出走了!
但是,他对外面的世界又有些害怕。
所以,当他打开入户门,准备跨过门槛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犹豫了起来。
是走是留?
走又如何?留又怎样?
他实在无法权衡离家出走的利弊,索性一咬牙,两眼一闭就扑出去了。
他摔了一跤,发出了一些不算很大的声响。但父母还是听到了,便在床上辗转了一下,父亲上了个厕所,母亲则是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
父亲上完厕所,并没有直接上床睡觉,而是走出房门,悄悄趴在李布举的房间门上。他的左手撑着门板,右手则本能地搭在了那冰凉冰凉的不锈钢门把手上。
突然,只听“划啦”一声,把手一动,门竟然开了!
李四奇怔了一下,连忙伸手去开灯,只见一阵白光闪烁,原本黑黢黢的卧室顿时变得亮如白昼。
他忍不住想要骂人,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很离谱,再加上刚从梦中醒来,睡眼还比较惺忪,大脑也有些疲惫,一时竟找不到任何骂人的借口。但似乎骂人从不需要借口,而怒火则必须要找人发泄,如不发泄,则根据迈尔的能量守恒定律,他必然会因为怒火长存体内,继而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他作了一番犹豫,便伸手去拉开蚊帐。只见枕头一对,被子一叠,哪还有什么儿子的身影?
李四奇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慌忙在房间里寻找了起来。卧室里的妻子听到动静,也连忙赶了过来,询问状况,得知儿子不见,便也跟着面色惨白,一边找一边呼喊着儿子的名字。
而在他们忧心忡忡翻找着衣柜床底的时候,李布举也正悄悄爬起,一边拿着掉落在地的鞋,一边乘坐电梯往楼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