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布举焚书
日已西斜,黄昏未至,正是精神疲软巷陌清净之时,一辆摩托狂按喇叭,席卷着滔天气浪嘶吼而来。
他疯狂地拍打着车头,将速度拧到最大,一路蹂躏着野草,排放着滚滚黑烟,在乡间纵横交错的小路上肆无忌惮地驰骋着。
或许是艺高人胆大,他竟然敢在基围上行驶。要知道这条路是建在防洪的河堤上的,而每逢下雨,这微型山体是必然会滑坡的。所以,哪怕有些贪玩的年轻人会在基围上飙车,但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哪有像他这样,一直开着高档,还从不刹车的?
难道他就不怕发生意外?
果然,他不出意外的发生了意外。
诚然,他一路上的车技都非常完美,对障碍物和鸡鸭鹅狗的躲避也是有目共睹的娴熟,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做梦也没想到,基围那凹凸不平的柏油路面上居然会埋有鱼雷,而且还很突然的在他即将要完全经过的时候轰鸣炸响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将摩托车的后轮给震飞了起来,仓促刹车之下,又让摩托车的前轮也改变了方向,最后更是在车主的一声“哎呀我去”的惊愕声中,连人带车开飞了出去,并朝着堤坡的方向迅速坠落,然后一路旋转跳跃,十分凄凉地滚进了那条养活了数百万人口的西江河里。
待听得“扑通”的一声响后,两个捣蛋鬼才捂着耳朵,探头探脑地从基围的下方——大约两三米远的一个凹进去的泥坑里爬了上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难言的恐惧,然后又低下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脚丫。大约沉默了七八秒后,又开始面面相觑地盯着对方,嘴上说着些,“完了”、“这下死定了”之类的话语,显然是被这场突发事故吓破胆了。
太阳温和地煎煮着人们的寿命,一些白云开始泛黄,似乎在宣告着黄昏的来临。两个小孩都丧着一张脸,在基围上焦躁不安地腾来腾去。时而两眼相望,时而低头叹息。
他们张望天空,天空也有了愁绪;继而俯视流水,流水泱泱荡白云。
大约在事发地点踟蹰了十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做出了最划算的决定——视而不见,然后都带着忐忑的心情各回各家了。
……
而在距离基围大概两公里远的下寨村,一个村民们用来放置茅草和木柴的晒谷场,一个满脸委屈的男孩正朝这里走来,正是先前跌倒过两次的李布举!
只见他背着个蛇皮袋,穿着件单薄的运动t恤,双脚颤颤巍巍地走着。他的裤子是一条老旧的牛仔裤,裤子左边小腿处因为一些原因磨掉了八九公分的布料,右边膝盖位置则很醒目的破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洞——哪怕是站在很远的地方,也能从这洞中看到一些模糊的血肉来。
显然,他受伤了。
李布举走过石桥,迈入晒谷场,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将爷爷的遗物缓缓放在了一片空地上。他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看了眼石桥——那石桥是用水泥浇注而成的,十分厚实,长不过一米七,宽大约半米左右。在石桥的下方,是一条长满青苔的坑渠,里面偶尔会找到一些生活垃圾,但不算很多。
这是爷爷八年前为村民建的桥。
是的,爷爷并非一无是处,他既是一个农民,也曾给城里的老板当过十几年的建筑工人。家里的老房子还是他亲手建的呢,虽然他的手艺着实有点一般。
李布举想起了爷爷,自然也就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奶奶,又自然想起了那段因为成长而不得不遗忘的日子,那段享受着无忧无虑被家人溺爱的美好时光。
小时候真好,什么都好!
可是年与时驰,当下的生活变得枯燥且乏味。曾经一丝不挂的梦想渐渐学会了打扮,开始穿上城里大人们习以为常的衣裳,即名和利。
他也从最初的抵触、不解,到后来的接受、渴望。尽管他还只是个思想单纯的小孩儿,但他知道他的思想已经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了。
他变成了一个曾经为自己所唾弃的,爱慕虚荣的家伙。
想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令人唾弃的家伙,他又忽然记起了爷爷心心念念想要成为却永远成为不了的那类怪人——侠。
侠以武犯禁,本身并不为法治社会所推崇,却因为敢于直面更强大的恶人而在民众心中赢得了极大的赞誉。甚至有一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还将这些异类脑补成现实中能够让作威作福的坏人们闻风丧胆的孤勇者。
抛开和谐共生、道德与法治不谈,李布举也想成为一个令坏人们闻风丧胆的孤勇者;成为一个敢于向黑恶势力亮剑的怪人;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真正的侠。
虽然他也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爷爷的妄想罢了。一个受尽压迫的社会最底层人士的一个注定永远也无法实现的荒诞想法。
回过头来,看着脚下的这一堆即将要被他焚毁的书,李布举想要唾弃几句,以发泄先前被父亲辱骂时的阴郁,以告慰那半截不知死哪儿去了的牙齿。但不知为什么,此时他的心中却突然萌生出了一个大胆却又引人发笑的想法——这个想法空前的强烈!
他要继承爷爷遗志,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布衣大侠!
这一刻,他似乎想通了许多事情。就像在黑网吧里和小伙伴们嬉戏一般,有时候明明玩得不亦乐乎,但一想到自己正是用功读书的年纪,就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他大概明白爷爷为什么会执着于书中的世界了。同时,他也终于能够理解作为一个庸碌之辈的爷爷,这个痴儿老人他的伟大之处了。
人生而平凡,所思不凡,人亦不凡。莲诞于污垢,不惹污垢,则莲无垢。
世事沧桑,人心变幻。荷花尚且能够时时拂拭,不使周遭的尘埃满面;人又何必自甘堕落,任由那俗世洪流吞并自己高尚的品格呢!
刹那间的顿悟,让李布举的心灵变得前所未有的通透,他仿佛已经忘却所有的悲痛了,但那从牙龈处丝丝传来的刺痛感却又不断地在提醒他要在臆想的美好中清醒过来。
李布举最终被痛醒了,牙齿蹦了是真的痛,谁经历过谁就懂!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里也受伤了。然后他摊开了手,看着上面的血迹,心情又渐渐变得忧郁了起来。
我果然还是有点恨他们呀!
李布举心中叹了一声,便抱来一捆干枯的树枝,平放在地上。然后又找了几根木柴,摆成一个米字,搭在树枝上面。做好这些后,他又从沟渠里捞出了十几块砖头,用烤红薯的方式将燃料围成一个圈。最后,他从姑爷家的柴房里弄了些易燃的茅草来,边点火边塞进干枯树枝的叶子下。
不一会儿,树枝便燃起来了。李布举见状,连忙往里面加茅草,一边加还不忘挪动木柴的位置,以便于受热能够更集中。大概捣鼓了七八分钟后,木柴的一端终于烧成了滚烫的红色,这也就意味着他不用再担心火焰会突然熄灭了。
看着那冉冉升起的火苗,李布举又回想起了以前奶奶教他烧火做饭时的那段遥远的日子。记得有一次,他拿竹子去烧,结果被烫到了手,真是太好笑了。
那竹子不讲武德,明明被火烧的是那头,却偏偏从这头吐出泡泡来。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看到有泡泡就拿手去摸了,结果痛得他哇哇叫!现在若让他看到如此情景,必然会怒骂一句:“畜牲不要来烫我!”
可惜呀,这一切都随着老人的离去变成回忆了。或许再过不久,连这些回忆也终将会淡去吧!
想到奶奶幸苦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福,就因为得了重病被折磨到死了。他李布举一不是妙手回春的医生,二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力,有的只是一点孝心,两行清泪。在老人颤颤巍巍之时,他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鬼差将其带走罢了。
可见遇到困难,他是真的没啥用!
想到自己爷爷奶奶虽然不在了,爸爸妈妈却还健在。既然死者已矣,那便珍惜生者吧!
他决定一定要当富人,如果可以,也一定要学会治病。
李布举双手紧握,在为自己打气的同时,也开始往火堆里放书了。
不一会儿,那五十本书就已焚烧了大半,都化成黑色的灰,在火蛇的撕咬下消亡了。剩下的那七八本书被李布举平摊开来,都难逃一死。他一本一本的往火焰里塞,最后索性全部放进去了,这样也痛快!
他拍了拍手掌,从地上爬起来,又抖动了一下全身,将那些黏在衣服上的飞灰掸落在地。他静静地看着那团火焰,神情有些伤感,或许再过不久,那些陪伴着爷爷走完一生的志怪小说就会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吧!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已经过去十多分钟了,那团火依然绽放着炙热的光芒。但还有一本书没被焚毁,甚至很难从这本书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找到被烧糊的痕迹。
李布举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拿了跟竹子,将这本书从火堆里挑了出来。他蹑手蹑脚地凑下身去,轻轻碰了碰书脊,发现不烫!然后又拿无名指重重按了下封面,烫死了!
定睛一看,他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按到了木炭渣子。窘迫之余,他连忙用力吹了吹手指,待到伤处不痛了方才将这本书捧起来,细细端详。
这书通体暗黄,封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玄”字,书脊处则用古老的金文书写了四个小字——太虚密钥(显然他并不认识这些字)。粗略去看,这本黄书似乎并没有留下作者的名字,也找不到出版社之类的字样。甚至除了那个鬼画符似的“玄”字,整个封面都再找不出任何花纹了。而书脊处亦是如此。
李布举一脸疑惑地翻到背面,却愈发迷茫了——天呐!这本书居然连条码和价格都没有,该不会是恶作剧吧!
不过背面倒也不是啥都没有,至少还画了一副画,很明显这画的是一扇门,而且非常的大。门边的两头瑞兽只有门的五分之一高,都一脸凶相,就像城里的老板用来给仓库看门的狗。
李布举想起自己被狗追着咬的经历,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早晚宰了这头畜牲。”骂完以后,他又开始对书中的内容产生了兴趣,并满怀期待地翻阅了起来。但很快,他又失望了。
“这都是啥呀?什么鬼都没有!”
他一脸郁闷地将这本书从头翻到尾,粗略算了有六十来页,都一片空白,既没有文字,也不存在任何的花纹或图案,就是尾部靠后的地方似乎被人撕走了一页,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他彻底失望地摇了摇头,兴致索然地叹息一声,随手便将这书扔火里去了。
结果,这书才刚刚进去,方才还在张牙舞爪的火蛇就开始变得畏畏缩缩了。甚至隐隐约约,还有即将要被熄灭的迹象。无奈,李布举只好再次将这书从火堆里捞出来,然后朝木柴上撒了泡尿,待火星彻底黯淡后,便抱着这书回家去了。
……
才进门,李四奇就问,“刚死哪儿去了?”
李布举老实回答,“去烧爷爷的书了。”
李四奇又问:“谁让你烧的?”
李布举有些气恼道:“不是你让我烧的吗?”
李四奇更恼,指着李布举斥道:“刚刚四婶过来说你在禾地放火,是不是真的?”
“四婶?放火?”李布举一脸疑惑,然后面露惊骇道:“我没有呀,我只是在烧书。”
李四奇见儿子还在顶嘴,气极反笑道:“你是不是猪脑子,谁让你去禾地烧的?”
李布举怯怯地道:“我以为你让我去那里烧。”
“啪!”
李四奇一巴掌甩了过去,恶狠狠道:“我让你去禾地烧了吗?你是不是傻,难道不知道那里堆满了柴吗?万一着火了怎么办?都上小学了,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李布举满脸委屈地道:“可是你让我烧爷爷的书,又没有跟我说在哪里烧。”
李四奇指着厨房骂道:“是不是盲的?你不会去那里烧啊!”
“哦。”李布举眼泪流了出来,强忍着不哭出声。因为缺了半截牙齿,又因为下巴破了点皮,这幅坚毅的神情在父亲看来却显得尤为的软弱。
李四奇气得说不出话了,指向儿子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最后却是没有打下去,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一脸失望的离开了。
李布举见父亲走了,便也跟着上了楼,正想跑房间里大哭一场,不多时,又听到父亲喊他下来——原来明天就要上学了,今晚得坐父亲的车返回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