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没能说出口的话
月晖洒在道场的废墟上，熊熊烈火已经熄灭，留下的只是一片烟熏火燎的废墟。
夜色中，几只乌鸦飞过，先前闹事的乡亲们围在废墟前，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哀伤，目光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林文达。
作为当地政府房建部门的代表，林文达确实为了完成指标，动用关系干过不少的脏活累活，正如南星提出来的那样，有不少‘钉子户’都是因此落了无妄之灾。
但今天，这无妄之灾算是落到了林文达自己头上了。
他是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放火，不然也不会在一边幸灾乐祸了，真要纵火也不会安排在他撺掇乡亲们闹事的今晚。
怕不是苦肉计吧……？！
“林文达，你给我出来！”一位乡亲怒声喊道。
“他在那呐！”
刚刚好不容易找到气口，躲到保镖们背后，准备开溜的林文达被人拽了出来，只好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他心里可太清楚这帮流民为了房子、为了生计能做出多么疯狂的举动了，只能试图用言语为自己辩护、诡辩安抚，然而，眼下好像无论他说出什么，似乎都无法打破空气中的紧张和怨气。
“你……你们不能听个小孩胡说就这么冤枉我啊！”
能在政府换届以后，凭借数年就爬上科长的位置，甚至刚上任就能接手一整个县的开发项目，林文达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心狠手辣不说，至少两面三刀是能信手拈来，他太清楚什么状况下自己该扮演怎样的角色了。
只见林文达声音有些颤抖，四下翻着眼看着周围愤怒的人群，攥着拳头表现出一副努力保持镇定，唇上的胡须也在随着面部表情微微抽动：
“你……你们好好想想，我来这里，是想帮你们改善生活条件，我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你们听那小孩在胡说些什么！”
一位留着胡须的大叔冷笑道：“帮我们？你是来帮我们，还是来帮你自己？”
“是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不是你们这些瘟神，我们也不会落得无家可归……”
林文达的脸色微变，他挥了挥手，一脸无奈神色，似乎在说：“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最终，从他嘴里说出的却是打着磕巴的一句：“政府是诚心想要帮助大家改善生活的，请大家相信我！”
一个稍显年轻的男子带着冷笑道：
“改善生活？你的所谓改善生活，就是让我们失去家园，让我们的宅院变成灰烬，这就是你的改善生活？”
“相信？你要我们拿什么相信？”
“当初就是信了你们的鬼话，现在才会落得这步田地！”
一时间，林文达表现得像是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狼狈地咳嗽起来。
与常人遇事以后先硬后软的处世哲学不同，林文达对于眼前这种无法辩驳的局面，有他自己的一套处理理论，且一直以来他都是依靠这套理论在官场上立足的。
首先是不要试图向怀疑自己的人自证清白，特别是在仅存怀疑没有证据的环节，自证清白的难度极大，而且还极容易吸引事件的全部注意力，这就会导致不论结果如何，过程中的自证清白的冗余部分会被别人诟病。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时候被冤枉的人自证清白以后不会得到道歉，更多会受到一句：“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啊？！”
林文达认为，遇到无法辩解的情况，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转移注意力，甚至是转移矛盾。
但林文达今晚包围北斗的道场的动机就是转移矛盾，眼下因为火灾矛盾激化，转移矛盾显然不适用了，这时候要抛出处世第二招——先软后硬。
想象一个在教室里别人冤枉你偷了班费的场景，上来便咬死自己没有偷以后，面对道德绑架很少有人能硬气到底，即便最后妥协答应搜身搜包，洗清嫌疑以后也很少能得到一句抱歉。甚至在你离开以后，还会经常听到别人在你背后嚼舌根。
因为先硬后软，最后离开时的身影是软弱的，会让旁观者定格一个软弱好欺负的形象。
但如果先软后硬，最后离开的身影是笔挺的，这样以后有人想在背后嚼舌根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印象会是——这人不好惹！
林文达处世的基本逻辑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人群里都是被他祸害过的人，却还是会被他当枪使的一部分原因，因为这些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不好惹。
所以，每当那些受害者脑子里出现倾向于反抗的苗头时，下一个想法都会是：要不……算了？
本着这样的原则，先前在口诛笔伐下还一副腿软快要站不住的林文达，深吸一口气态度就跟着强硬了起来：“信口开河？你们说我？！”
林文达说着还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哼，没记错的话，一年前你们还都是过的是靠海吃饭，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吧？
那时候洋海叔家的鱼丑了也卖不出去，你们哪家没有发生过捕鱼遇难事故？哪家的小孩儿不是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去讨生活、几年都不回家吧？
你们光感谢港口给了你们或者家里孩子一份体面的工作，怎么不想想是谁出钱把两条大公路修好的？港口又是谁招商引资来的？
没有我们在背地里的辛苦付出，能有你们现在的清闲日子？”
落魄许久的社区，大多都已经是‘空巢老人’的年纪了，哪里懂那么多弯弯绕绕，一下就被林文达突然硬气的气势唬住了，过了半晌才有人憋出一句：“但至少那时候我们还有家啊……”
“政府会做出烧杀抢掠的事情吗？那些都是黑社会的作为，警察同志接到报案以后都在积极处理，希望各位耐心等待。我个人也想恳请各位，不要干一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事情！”
说完，林文达向北斗守山简单行礼：“今天的变故实属惋惜，也绝非房建科连夜登门的本意，作为政府部门代表我也不会做出什么落井下石的事情，还请北斗师父放心……今天就先告辞了！”
北斗守山没有理会，但林文达也没在意，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带着他的保镖们大摇大摆的走了。
“林叔叔，别忘了你的承诺！”突然，有个还带着稚嫩声音，穿过人群喊话道。
出于疑惑，林文达停下了脚步，扭过头看向之前那个他讨厌的男孩：“什么承诺？！”
“要是找到叔叔背后捣鬼的证据，可是要趴地上学狗叫的啊！”
能忽悠到别人，这话可忽悠不到南星。这港口是他知晓历史，五年问黑羽宗要下来的，路是跟当地交通、财政官员协商修建出来的。
现在被对方三言两语占了功劳，作为横须港的实际掌控人，他还不能挑明说。
但忍一时越想越气，只能先仗着小孩子的身份，和大家厌恶的气氛，逞一下口舌之快了。
任凭诡舌能辩，听到这一句，林文达终于是憋不住了，脚下差点都滑个踉跄。但众目睽睽对个孩子发脾气，有失身份，只能讪讪笑着留一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
林文达和他的保镖走了之后，道场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林文达临走的一番话，又在各怀心思的人群心中发酵，乡亲们在寒风中交头接耳，他们的目光在熄灭的火堆和北斗守山之间徘徊。
不久，在和北斗守山寒暄几句之后，便也都各自离开了。
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银色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给他们的背影披上一层凄凉的光辉。
步伐沉重，像是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对于普通人来说，肩上的责任也可以说就是全世界……
明明是一群人，但在月色中离去的背影却像是一幅孤独的画卷。随着身影在月光中开始模糊，他们的脚步声在寒风中渐渐消失。
北斗守山站在道场的废墟前，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哀痛。
诚如他刚刚所想，临别之际他想对他们说：“天色晚了，各自回家歇息吧。”
但话到嘴边，他才突然想到，这些人都已经没有家可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