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丑陋不堪
饭后,隐柒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坐。
易不悟无所事事,便去厨房学着生火烧水,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才把火烧起来。
傍晚时顶着一张被自己抹得乌漆麻黑的脸,敲响隐柒的房间,问他:“阿柒,我烧了一大锅开水,你要不要沐浴?”
隐柒打开房门,就看见他脸上一团团的炭黑,说话间还用原本就很黑的手背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他点了下头。
易不悟又用手背抹了下脸,脸更花了。笑着说:“那你去浴房等着,我去给你打水。”说完小跑着去了厨房。
隐柒靠在门口,双手叠在一起搭在刀柄上,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很快就双手并用,吃力地提着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水走了出来。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阵,然后才走到他跟前说:“放下,我来。”
易不悟赶忙说:“别别别,你身上还有伤,可不能干这些重活。昨天我扶你时,你突然吐了口血,吓得我魂儿都快掉了!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要不要给你请个大夫?”
隐柒一把将他手中的水桶拎了过去,走向浴房。
水加好后,易不悟站在门外对他说:“阿柒,水凉了你告诉我,我给你添热水。”
隐柒坐在浴桶里,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自己开门时,见到他那花着个脸,嘴角带笑,眼神亮晶晶的模样,然后挥之不去。
沐浴结束后,他走出浴房,却见易不悟还脏着脸,紧抱着自己的双臂,蜷着身子坐在矮凳上泡脚。“你在做什么?”
易不悟见他突然开门,有些惊讶,“阿柒你洗好了?我还等着给你加热水呢。”
隐柒看着他脚下的木盆里飘浮的冰块,一惯冷漠脸上出现了不理解的神情,问他:“你在下雪天用冰水泡脚?”
易不悟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个惨淡地笑说:“我在厨房学着生火,忙活了一下午,身子一热起来,脚上的冻疮就开始发痒,痒得我抓心挠肝。我就想着用冰水泡一泡,以毒攻毒。”
隐柒看着水盆里的冰块,沉默了好一阵,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起来,别泡了。”
易不悟打了个寒颤,声音发着抖说:“嗯,我也觉得差不多了。”
“我给你的药呢?”隐柒问他。
他从袖子里将那盒药掏出来,“在呢。”
“涂上。”
他打开盖子看了一眼,又关盖子合上,“我晚上再涂。”
“现在。”
“还是不了吧,”他小声说:“已经不多了,这药一看就不便宜……”见隐柒伸手来拿,他赶紧藏在身后,“你都送我了,不能再要回去。”
隐柒伸出手,加重语气:“拿来。”
他依旧藏在身后,摇了摇头,低声说:“真的已经不多了,我浑身上下都是伤,不想把它浪费在脚上。”
隐柒抓着他的手臂把药硬抢了过来,然后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房间,一把把他按在椅子上,蹲在他跟前,放下了手中的刀。“用完了我去给你买,脚抬起来。”
他把脚藏在椅子下面,紧张地说:“我还是自己来吧,你堂堂柒公子……”
隐柒抬起头看着他,打断他的话,冷冷地喝道:“别那么多废话。”
他慢慢地把那双冰冷的,瘦弱的,遍布皲裂、冻疮和伤痕的脚从椅子上移了出来,放到隐柒腿上,声音有些哽咽地说:“可是,药也不够啊。”
隐柒打开药盒,见里面的药的确已经见底了,他这次出来只带了这一盒外伤药,但聊胜于无,只好将药抹在伤口严重的地方,抹药时他问:“早上出去,怎么不给自己买点药?”
易不悟说:“那时不热也不痒,我忘了。”
沉默流淌在充满冰冷药味的空气中,易不悟盯着自己他的冷峻的侧脸,见他将药全部用完后,把盒子随手扔到桌子上,站起身。才对他说:“阿柒,谢谢你。但以后,这种事情,还是我自己来吧。”
隐柒看着他。
他又说:“就……就是感觉,还挺不堪的。”
“为什么?”
他刻意笑了笑,“在你身边,我时常觉得自己,丑陋得,不堪入目。”
“就因为这些伤?”
“伤痕,本身就代表着屈辱。”
隐柒静默了片刻,突然低沉地说道:“如此说来,我比你更不堪。作为一个杀手,我任务失败,靠着一个乞丐拼了命把我救出来。”
易不悟和他对视,见他勾起一抹冷笑,笑容转瞬即逝。
他说:“这就是你口中的堂堂柒公子。”
易不悟有些诧异,他不敢相信隐柒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一个男人愿意把他内心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至少说明他是信任你的。
易不悟看着他,并没有感到成功的喜悦,反而有些难过地对他说:“阿柒呀,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又是一阵沉默后,隐柒说:“我去给你买药,等着。”
“天色不早了,这天寒地冻的,别去了。”
他没有停下,易不悟拉住他:“阿柒,你也听一次我的话好不好。药明日去买也不迟,你身上还有伤。”
“你还没吃晚饭,不饿吗?”
“我早上打包得多,热一热就好了。”
“锅里还有热水吗?”
“有。”
“去洗把脸,”他顿了顿,“用热水洗。”
易不悟继续劝他:“现在城中到处都是你的敌人,要是被人认出来,你可以离开,我怎么办?”
隐柒紧了紧握着刀的手,返回屋中。
易不悟想,这应该是他生平除了杨文颐外,第一次听取别人的建议。
他站在庭院的梅树旁边,望着他的修长而挺拔的背影,将眼中那带着傲慢与侵略性的目光,隐藏在低垂的夜幕里,萦绕在鼻尖的是浓郁的,腊梅的幽香。
——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了几日。
易不悟嫌每天都出去吃饭很麻烦,而且外面天冷,因此特地找了一家饭馆给他们送外卖。
他不喜欢如意酒楼的那个店小二,就重新找了一家,店里的伙计每日早中晚准点送餐,还得变着花样,除了价格贵没有任何缺点。
隐柒通常一打坐就是一上午,用过午餐后,他们会在茶室里生个火盆,再煮上一壶茶。隐柒看书,看的都是些繁体古文,易不悟实在没有兴趣,甚是无聊。
直到有一日,他拿起毛笔想练练字。但这笔尖一落下就觉得力度不对,跟平时用其它笔写字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写来的字丑得跟个狗爬似的。
写了好几页之后,隐柒拿起一张页纸问他:“你这写的什么?”
他说:“照你那本古籍《参同契》上抄的,看不懂,好多生僻字我都不认识。”
隐柒看着他,还依稀记得当年楚楼在书院时,不管是还是听夫子们讲经文,还是讲解修行的理论,他总是一点就透,不负他夏城第一天才少年的名号。因此即使性格嚣张跋扈,也深受不少夫子喜爱。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那他现在,修为应该不低于自己。
他见易不悟挠了挠后脑,有些难为情地说:“字是有点丑哈。”
他收回目光,说了句:“文盲。”
“咝——”易不悟倒吸了口冷气,某名牌大学毕业的他,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我、我——我不用毛笔,写得还是可以的。”
“不用毛笔还能用什么写?”
“这个……”易不悟想了想,“鹅毛。”
隐柒懒得跟他再胡扯,将笔递到他手里,“以后多练。”
易不悟写了几笔,见隐柒也不看书了,就专盯着自己写字,“你能不能别看着我,怪不意思的。”
“你握笔的姿势都不对,怎么能写得好?”他走到易不悟身后,握住他的右手纠正了他握笔的姿势,告诉他:“要这样握,记住了吗?”
易不悟左手撑着自己下巴,感觉他头发掉在自己脖子上有点痒痒,好像再次闻到了他身上那种特别的气息,思绪也就飞走了。边点头边连道三声:“哦,哦,哦……”
隐柒坐回去,扫了眼他的左手,“手放下,坐好。”
易不悟写了几个字,突然往他跟前凑了凑,“阿柒,这个字好难,你能教我写一下吗?”
隐柒只好又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引着他写那个字。
在他靠近自己时,易不悟用力吸了吸鼻子,终于确定了那是一股淡淡的雪松的味道,闻着让人不自觉地精神紧绷,像置身于一片冬日清晨的松树林,又冷又迷失了方向。
他侧过脸,就看到隐柒那张近在咫尺的堪称完美的侧脸,盯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愣愣出神,他非常确定,自己从来没在原文中从没提到过。
隐柒突然视线一转,和他对视,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故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突然想起,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字画摊,看到一幅非常漂亮的雪松图,被它吸引住了,好像突然置身于一片雪松林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呢?”
易不悟笑道:“然后肯定是被那个卖字先生赶走啰,以前不管我走到哪儿,他们都赶我、骂我、用——用石头砸我……”
隐柒没有应答,拿起他正在看的书后,良久都没再翻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