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天涯海。
“姑娘,这黄泉尽头便是解脱吗?”
“是,会很安然。”
“好…真好…”
——
“公主,玄胤天君座下的受传使到了。”
白柒走到安苑身边轻声开口,“眼下正在垂云台等着。”
安苑回身,空洞许久的眼神里终于现出了几分希冀,“爹爹和母亲是不是也回来了?”
白柒眼色凝重,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许久后才摇了摇头。
安苑晃了晃神,内心疲惫不已,“天君坐拥所有,身边的一切都至高无上,为何竟连我这一点请求都不肯应允。”
“白柒,他明明答应过我的。”
“公主,族长和夫人会安好的。”
安苑抿了抿嘴,“如何安好?”
自她被罚此天涯海,已过了悠悠几年。
这其中,她无数次地前去天界想为父亲翻案,却都无一而终。
天君少见她,从前与父亲交好的神君们都避之不谈。
没有人愿意帮她。
“南音半数族民被强制烙上天奴的印记,天界随处可听见他们身上摇晃的铁铃铛的声音,而剩下的一半和我一起被罚此,忍受着日日见证人间亡魂的痛苦。”
“他们还能如何是好。”
白柒:“公主不要太为此忧心,只要暂在刑狱中,就还有挽救之机。”
她垂首淡漠一笑,再多的挽救之机也在这几年中快被耗完了。
安苑转身离开,抬步间却注意到方才与她交谈的那位老太太依然怔怔地站在奈何桥前,便唤来白柒“你去看着她些吧,如果她愿意,便带去归人亭歇一晚。”
归人亭是专为流亡魂魄所安置的一处居所,环绕整个天涯海外围,为的就是给这些尚有遗愿在人间的亡魂留一妥善解决的时间。
“是。”
奈何桥上依然拥挤,踏步而来的亡魂们个个新奇这传说中的地狱是何模样,可言论间又透露出几分对此地的不确定来。
“这里好像…还挺美的。”
“不像有恶鬼恶魔来捉人的地方。”
安苑心想,这里当然不是地狱,十八层的炼火地狱理当存于冥界之中,天界如何会有。
而之所以天涯海能够承载人间亡魂的投生,源于千年前的一场交易。
天君感人间修士修炼艰辛之情,特将天界下方灵力最为充溢的一处地界置成了生魂投身之所。
在人间逝去,且还未真正得道成仙的修士们就会来到此处。
据说来生会缘得一身绝佳灵骨。
那些站在桥头,迟迟未走向忘川的生魂们,谈论间又把话题引向了孟婆。
以及那人尽皆知的孟婆汤。
安苑自被罚此,耳边听了无数遍这样的疑惑,不过无论多少次还是愿意一一解释一番,“这里没有孟婆汤,也没有黄泉路。”
“奈何桥尽便是忘川。”
悉悉索索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过了片刻才又有些许呢喃,“没有孟婆汤啊…”
不知是安苑一身冷意太让人有距离感,还是那些亡魂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总之待她继续等着为他们答疑解惑时,却再听不到什么疑问了。
她与他们远隔了一条忘川。
然后静静看着这些亡魂平静中又带了几分怔然的从奈何桥上一跳而下。
安苑低下头来,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即使没有孟婆汤,来世…也不会有什么记忆了。”
她闭上眼睛,头脑有些微微发昏,近几日不间断的操劳,让她越多了几分无力感,且总是毫无兆头的就想起从前在天宫的日子。
但往事不可回首,眷恋徒增悲伤,现在的她只能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摆脱那些不适,独自一人前去垂云台。
“翎光仙君。”受传使见到她连忙起身。
“青时君。”安苑回之一礼,然后请他坐下。
青时接过安苑备好的茶,开门见山,“天界的判罚已经有了结果了。”
听到这句话,安苑为自己添茶的手开始止不住地轻抖,她只能随手把茶盏推到一旁,自然地垂下胳膊,发出一句适时的疑问,“如何?”
“你父亲和母亲永不得回南音族…但未去其神籍,也算是留了个体面吧。”
“体面?您觉得,我父亲和母亲还需要这样的体面吗?”安苑苦笑。
纵使这些日子里脑海中已经想过千个万个结局,然而真正得知的这一瞬间,她还是无法就这样坦然接受,“为什么?我父亲是南音族的族长,他怎能被——”
“现在已经不是了。”
青时打断她,“公主忘记上次在逍遥殿内神君的话了吗?那时,你父亲就已经被去其族长身份了…”
“不,父亲他——”
“公主是想说这个吗?”青时手中化出一块黑色石头。
是令石,南音族长的身份象征。
“你们!”安苑终于忍不住,她站起来,抑制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南音族长退位需经全族商议,你们如何能…”
“你父亲有叛臣之罪。”
“这些根本没有查明!”
“玄胤天君下了定论。”
听到这一句,安苑猛地怔住。
是啊,只要玄胤天君有了决断,一切究竟还有什么可挽回的。
她抬起头,忍住眼睛里的酸涩,“就算如此…我也总该能见父亲和母亲一面吧。”
安苑看向青时,“天君答应我的时候,您也是在的。”
只是这句话没有回应,良久,青时才略显沉重地开口,“天君是全大局之策。”
“况且,公主可以安心,你父亲和母亲迁至蓬莱,足以享后生之安宁。”
安苑却只是低着头,声音小小的,“青时君是在说笑吗?整个天界谁人不知,我南音一族犯了重罪,被罚此天涯海,我们皆是戴罪之身,父亲和母亲又能有怎样的安宁。”
“我父亲,还重伤在身…”
青时叹气,补充道:“公主,南音族在天涯海的罚罪没有期限,以防万一,你还是快些接受令石为好。”
“我可以去见天君吗?”
“这…”青时面露难色,“天君政事繁忙,怕是…”
他没有说完,但安苑还是明白了,她最终落座,眨了眨感到委屈不已的眼睛,“我知道了…此番辛苦青时君了。”
青时君起身,“还望翎光仙君早些调整好,或许…天君会有来看望你的时候。”
安苑没有在意他这句话,只是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快速地说道:“父亲的罪戒自此后应该由我来受了吧。”
青时大惊,“仙君在说什么,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受得住九天柱的罪戒。”
“我小小年纪…都要接了令石,还能有什么做不得的。”
“而且,罪戒之罚本该就由族长承担,天君既让我为南音族长,受这些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可是玄胤天君提点过,罪戒不必传于你。”
安苑闻言却笑出了声,“天君一向秉公执法,怎么还想徇私?”
“托青时君传达一声,让我接替父亲这一惩罚,就说…他曾经允我三个约定,前两个既已不作数,我人微言轻,也就认了,只是这最后一个,总要圆我一下心愿吧。”
“不然…”她仰起头,“多让人可笑。”
看青时君还想说些什么,安苑继续开口,“您不必再劝我,他既然定这是南音族的罪过,我便为这一罪过赎罪。”
“这是天君的威严,我一小小仙君断抵抗不得。”
至于赎罪之后,她要探一个清清白白的结果,就没人能再拦住她了。
青时只好断了继续劝她的念想,“我会向天君传达,只是还希望仙君再思。”
安苑点点头,看着他最后闪身离开,然后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桌上的令石毫无声息地静置着。
就这样过了好久,她才像终于接受了这一结果一般,轻轻拿起那一块令石。
在放入手中的一瞬间,黑色令石霎时发出一丝光芒,随即很快化为一团气雾,在安苑周身反复旋转,像是确定了什么之后快速渗入她眉心。
光芒和气雾一同消散,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是我们对不住你,没护好你,也没护好南音。”
“以后就是个小族长了,记得父亲说过的,首先是南音族,然后才是你自己。”
“你要好好的。”
在令石完全置于她脑海中的最后一秒,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又刹那间消失。
四周安静地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手腕处,一枚蓝色的孔雀印记告诉她一切都不是假象。
“少主!”
白汎跑进来,“少主怎么哭了?”边说边拿起手帕为她拂去眼角的泪。
这时候安苑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悄悄落下了泪。
她从白汎手中拿过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干眼睛处的泪水。
孔雀印记就这么显现在了白汎眼前。
她瞪大双眼,以为自己忙昏了头导致眼花,双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只是再一看,还是如此…
“少…少主?您!”
安苑本含着泪的眼睛不经意被她这一番动作逗笑了,“怎么这样的表情?”
白汎蹲下来,抓着安苑的手腕瞧个不停,终于确定了这不是随意画上去的小图画,而是真真正正的族长标识。
她瞬间放下胳膊,而后觉得不对,又把安苑的手安安稳稳的在腿上放好。
然后小声开口,“少主…啊不对,族长,你怎么…”
安苑扶起她,解释道:“父亲和母亲被罚去蓬莱了。”
“玄胤天君要我接任父亲的族长之位。”
“可是少主!你,你年龄尚小,未到即位之时,如何能担得下这样一番重任!”
白汎一向激动起来就胡言乱语,甚至顾不得尊卑。
安苑缓缓道,“可是我能怎么办呢…身为南音少主,我不得不撑起来”
一向在天界显赫的南音族,就这么没落了,瞬息之间就变成了整个天界的罪臣,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只是过眼须臾。
“今晚告知一下族民吧。”
“如何告知?”白汎没想那么多,只疑惑道:“少主,族长授任是要有仪式的,你…”
“不需要了,传达一声即可。”
“少主——”
“白汎!”白柒从外面走进来,把白汎拉到身后,状似瞪了她一眼。
然后向安苑俯身行礼,“晚上会安排好。”
安苑揉了揉眉心,示意让两人坐下。
“那位老奶奶,怎么样了?”
白柒摇摇头,“不太好,神思恍惚,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已身陨,先安排她住在归人亭了。”
“晚上给她点上梦殇吧,让该了却的都好好结束。”
“嗯。”
这声之后,安苑没有再开口。
她注视着手腕上那枚小小的蓝色孔雀印记,面无表情,就像在看一个格外陌生的东西,甚至某一瞬间,眼神中会不自觉流露出想要用力把它挖去的意味。
族长之位…天君,您想要我这一生都被困在其中吗?
但很快,这种意味便被无可奈何所替代。
正如青时君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已盖棺定论,她小小一人,如何能说得动整个天界为其翻案。
更何况,那些神仙们,多的是阿谀奉承之人。
南音既已被迁罚,谁会在这种关头与天君作对。
安苑几声叹气,让白汎和白柒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慰为好。
片刻后,她终于移去目光,抬头望着远处不见边际的天空和那些隐隐作现的一层又一层的结界,渐渐放空自己。
——
“我们小公主,什么都会,可真聪明!”
“因为玄胤哥哥都会!我要向他学习!”
“玄胤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快就长大了?”
“从今以后,他就不再是你的玄胤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