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母
刚刚还挺硬气的郑好,听到这声“妈”,顿时吓得脖子一缩,后背贴墙站得笔直,像只乖巧的小鹌鹑。
“呃,那个……”她讪笑着,语无伦次,“阿姨好,我那个啥……”
韩母冷着脸,斜瞥她一眼,径直走进玄关,高跟鞋踩得噔噔响。
郑好肩膀一松,长吁一口气,正要关门,忽然听见电梯传来“叮”的一声。
紧接着,又有个男人一路小跑着出现。
定睛一看,是上次给他们送了三次外卖的物业小哥。他拎着两大袋东西,一边喘气一边道歉:“不好意思韩太太,刚刚我去门卫处给韩先生取外卖,您怎么自己上来了?”
韩母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把视线转向郑好。
郑好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急忙从小哥手里接过外卖,道了声谢,然后关上门。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只听见高跟鞋哒、哒、哒的声响,一步一步,不紧不慢,仿佛踩在郑好的太阳穴上。
郑好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双脚仿佛钉在了玄关,一时不知道该挪去哪儿。
韩澈还坐在躺椅上,见到韩母,也只是微微支起上身,声音平静地问:“妈,你怎么来了?”
韩母把手上的几个礼盒搁在茶几上,双臂抱怀,立在韩澈面前,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去跑马拉松了?还上了新闻?韩清说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韩澈往椅背一靠,胳膊枕在脑后,懒洋洋地说:“就为这事啊?”
他也就在新闻里出现了一秒钟,结果这一上午,至少有二十个同事、同学、亲友都给他发微信询问这事,他一概没理,准备等到晚上再统一回复。
“受伤了?”韩母注意到他额上的几道口子,蹙起了眉。
“没有,就是运动量太大,肌肉酸痛,躺一会儿就好了。”
韩母脸色略有缓和。她绕过茶几,坐在沙发上,冲玄关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这位是?”
韩澈刚要开口,被郑好抢先一步:“哦哦,我是……俺是护工,韩先生叫俺过来照顾他。”
这拙劣的演技,这朴实的口音……
韩澈低下头,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下,又迅速收敛。
也许是郑好的打扮太普通,又折腾了一上午,搞得灰头土脸的,所以无论是护工、钟点工还是做饭阿姨,似乎都说得过去。
韩母并未生疑,只是对她手里的东西颇为不满:“这是你点的?你们公司允许你在雇主家吃外卖?”
“啊?这个……”郑好一时愣住,还没想好该怎么辩解,就被韩澈接过话:“这是我点的,我刚回来,还没吃午饭。”
韩母眉头又皱起来。
“点的什么?我看看。”
郑好讷讷地走上前,把外卖袋搁在茶几上,慢慢打开。
茶几上挤得满满当当的,韩母又指挥她干活:“把我带来的东西放进冰箱。里面有一罐佛跳墙,拿出来热热。”
郑好如获大赦,赶忙拿起大包小包,一溜烟儿地躲进了厨房。
好吓人。
说不出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女人的压迫感好强,像极了她学生时期最怕的班主任。
韩母从外卖袋里依次拿出意面、炸鸡块、披萨,还有两罐可乐。
她眉头越蹙越紧,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你就吃这种东西?”她质问韩澈,“一罐可乐含多少糖你知道吗?”
韩澈缓了缓呼吸,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我今天体力消耗太大,需要补充能量。”
“那就更得吃点有营养的东西。”韩母把餐盒装回袋子里,又扯了两张纸巾,嫌弃地擦了擦手。
韩澈一时无言,侧眸望向阳台。
远处,有几只白色的水鸟舒展着翅膀,在江面翱翔。
安静片刻,韩母又开口了:“没事儿去跑什么马拉松?你们公司要求的?”
韩澈冷嗤一声:“哪家公司会这么无聊?我就是自己想跑呗。”
“跑这个有什么用?”
韩澈心情莫名烦躁,音量骤然抬高:“没用!就是玩玩,行了吧?”
韩母语气不满:“你都快三十了,还玩心那么大,小心玩物丧志。”
韩澈紧抿着唇,呼吸愈发沉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他越想挣扎,却压得越死。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沉默得近乎压抑。
就在这时,郑好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双手端着一罐佛跳墙,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
韩母打开盖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我没胃口。”韩澈转过头,拒绝接过韩母手中的汤勺。
郑好默默咽了下口水,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你不吃给我吃啊
。
韩母盖上盖子,语带嘲讽:“吃垃圾食品你就有胃口了是吧?”
她腾地起身,拎起茶几上的外卖,全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郑好倒吸一口冷气,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浪费食物不能忍!
尤其是当着她这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的面,扔掉她辛辛苦苦等来的外卖,简直罪不容诛!
郑好偷偷瞥一眼韩澈。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下颚线绷得紧紧的,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
郑好默默叹了口气。
他也挺难的。还是忍忍吧,别跟他妈当面起冲突。
话说回来,有这样的妈,难怪他会抑郁。
郑好对他又多了几分同情。
她正要把佛跳墙再端回厨房,又听见韩母命令道:“就放这儿,他饿了自然会吃。”
“妈!”韩澈转过头,目光冰冷地看着韩母,“探完病该走了吧?我累了,需要休息。”
“急什么?我还有事要问你。”韩母停下来,刻意瞟了郑好一眼。
郑好没白看这么多宫斗剧,一个眼神立马就懂了。
她赶紧起身,撤退回了厨房,躲在门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但这里毕竟不是深宫大院,母子俩的对话声依旧清晰地飘进郑好的耳朵里:
“听佳佳说,你谈了个女朋友,还是个单亲妈妈?”
郑好瞳孔倏地放大。
whaaaat?这厮有女朋友了?还带着孩子?佳佳又是谁?
噫,私生活好混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郑好恨恨地咬牙,义愤填膺。
韩澈的声音低沉,听得不真切。郑好刚探出去半个脑袋,又听见韩母说:“要不是佳佳在婚礼上碰到你们,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韩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找谁不好,要找个带孩子的?”
婚礼?是上周那场吗?
郑好突然反应过来——
欸,这个单亲妈妈,不会是她吧?
她拍拍胸口,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虚惊一场。
不知道韩澈说了些什么,韩母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我不同意!你马上和这女人断了,不然以后别喊我妈!我丢不起这个人!”
郑好吓得又缩回了厨房。
她假装洗菜、切菜、打开抽油烟机,试图制造出更大的动静,但客厅里的争吵声愈来愈烈,怎么都盖不住。
她怔怔盯着水龙头,一时失神。说不出是什么心情,酸涩、失落、惆怅……百转千回,复杂难解。
虽然她不是单亲妈妈,但是,看韩母这趾高气扬的姿态,多半也是瞧不上她的。
别说恋人,怕是连普通朋友都不被允许。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一记重重的摔门声。
壮着胆子探头一看,客厅里只剩下韩澈一人,韩母终于走了。
郑好总算解脱了。
她第一反应是跑去玄关,往垃圾桶里一看,幸好,韩母没有随手带走垃圾的习惯。
她赶紧拎起外卖袋,拍拍上面的灰,重新放回茶几上。
“赶紧的,饿死我了。”郑好盘腿坐在地毯上,把餐盒一一摆好,打开,拿起一块披萨塞进嘴里,囫囵几口吃完。
啊,大满足。
半天没听到韩澈的动静,郑好疑惑地转头望去,却发现他依旧侧着头,怔怔地盯着阳台,不知在看什么。
“哎哎——”郑好拍拍韩澈的膝盖,“你要吃哪个?披萨还是佛跳墙?”
韩澈这才收回视线,声音略显沙哑:“随便吧。”
郑好仰头望着他,挑挑眉,眼神充满期待:“哎,我能尝一口吗?”
韩澈一愣:“什么?”
“佛跳墙啊,我还没吃过呢。”郑好打开盖子,深吸一口气,感叹道:“好香啊,还热乎着呢,肯定好吃。”
韩澈垂眸凝视着她,终于露出了笑容。
“你吃吧。”他拿起汤勺递给她,“我不爱吃这东西。”
“啊?那你吃什么?”
韩澈拉开可乐罐,仰头畅饮几大口,又拿起一块炸鸡,笑着说:“我就爱吃垃圾食品。”
郑好这才放下心来。她怀着朝圣的心情,舀起一勺汤,递到唇边细细品尝。
嗯,汤浓而不腻,鲜而不腥,入口醇香,回味无穷。
再舀起一勺瑶柱,在舌尖细抿,肉质嫩滑可口,让人欲罢不能。
郑好吃得津津有味,一抬眼,见到韩澈正在吃披萨,又忍不住心生愧疚。
“其实你妈妈还挺关心你的,她拿来的都是好东西,什么雪蛤、黑松露、西洋参,还有一根超大的西班牙火腿。”郑好吸溜了一下口水,“待会儿我研究研究,看怎么做好吃。”
韩澈低
哼一声:“都扔了吧。”
“啊???”郑好傻眼了。
韩澈淡淡道:“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郑好急了:“那也不能这么浪费啊。你不需要,可以……”她咽了咽口水。
韩澈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想要啊?”
郑好厚着脸皮点点头。
“都拿去吧。厨房柜子里还有好多,都是她拿过来的。你注意看日期,要是喜欢就都拿走。”
“那多不好意思……”面对天降横财,郑好反倒扭捏起来了,“其实你妈妈对你挺好的,就是……说话有点难听。哎呀,父母都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韩澈垂下眼眸,眼底覆下一片阴霾。
“我比你了解她。”他牵起唇角,笑容里透着几分苦涩,“她是个很功利主义的人,认为做什么事都要有目的,或者有意义。就比如刚刚,”他把视线转向茶几上的绿植,“她看到这棵柠檬树,问我为什么要养这种花,不好看,也没什么用,不如养兰花,可以修身养性。她还说家里有两株翡翠兰,五万一株,明天给我送一盆来。”
“啊?这个……”郑好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只好没话找话,“兰花也好看啊,你要是喜欢——”
“关键是我不喜欢。”韩澈打断她的话,“我问她,为什么养兰花可以修身养性?一株植物而已,跟人的品性有什么关系?养绿植一定要达到什么目的吗?我就不能只是因为喜欢,而去做什么事吗?”
“对。”郑好忍不住鼓掌,“说得真好。”
“然后她就发火了。”韩澈无奈地笑笑,“又是那堆陈词滥调,我以前都会忍着……今天,也许是心情不好,就跟她大吵了一架。
郑好也说不清为什么,看着他的笑,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酸涩。
她坐到沙发上,试探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头发还没全干,在她的掌心留下湿漉漉的水渍,然后,慢慢蒸发殆尽。
她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吵架很正常啊,我跟我妈就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现在他们搬到郊区了,我想吵架还找不到人呢。”
“是吗?”韩澈笑了笑,“你家里的气氛肯定很好,才会养出你这种性格的小孩。”
郑好嘻嘻笑道:“还行吧,我爸妈都挺可爱的,下次带你去看他们。”
韩澈微微一愣。
今天的见面纯属意外,但是,登门拜访的意义完全不同。
“这个……太快了吧?”
郑好不以为意:“快什么快?带朋友回家玩,这不是很正常嘛?童梦和小雨都去过我父母家,还住了好几天呢。”
韩澈纠结再三,最后,艰难地作出决定:“行。”
吃过午饭已经快三点了。韩澈在躺椅上睡了一觉,再次睁眼时,窗外天色青黑,暮色笼罩着客厅。
一瞬间,寂寞如潮,汹涌而来。
“郑好?”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从厨房传来一道女声:“哎!你醒了?”
厨房门哗啦一声拉开了,郑好端着一大盆汤,挪着小碎步走了出来。
她问韩澈:“想在哪儿吃?餐桌还是茶几?”
韩澈看着她漾着笑意的脸,心头一片柔软。
她还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