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软饭
“诶诶诶——”鬼差只是下意识点出了问题,没有真给魏瑰看的意思,赶紧一把抢了回来。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人注意这里,松了口气,又指责起来,“你啊,手那么快作甚,鬼差的册子,外人是不能看的。”
这一册有许多本,那一本是记债的,册子有灵,后面记了加减,前面就能顺时添上。
他放回手边的那一堆,收拾东西准备收摊了。平常难得清闲,也就这日能匀出来干这记功德的事。这意味着,早干完,能早休息。
端午阳气最重,这是个于阴阳两边人鬼都恰好的时间。这时候鬼类们乖觉,魏瑰这样的人才能下来。其他日子,人不能随便下地府,因为鬼也会趁着门开跑出去,还得缉拿回来,给鬼差们徒添工作。
魏瑰是这队伍的最后一人,有时间能多唠一会儿。
“销了,之后呢?”魏瑰的声音有些茫然。
鬼差理所当然道:“之后,就是黑字往上加。”
“不是,”魏瑰按住了他的桌布,“我这功德交上去,销了账,人呢?应该能赎个人的吧?”
她只知道自己的名下有一份账单,是某个和她关系匪浅的未归人欠的,要她来还。因果勾连,多半和她自己也有什么牵扯。这些年勤勤恳恳地交功德,总得给她个结果。
鬼差不会眨眼睛,但他看着魏瑰的眼神明晃晃透着“不懂你在说什么”。
“等等!”他把手伸长了一按,停在半空,像是在思索,“上月清明后,鬼洞开那天,我给你的鬼仆呢?”
“在我家。”
“……”
魏瑰手松了,直起了身:“你的意思是,四六……那鬼狐狸就是我赎出来的?”
鬼差一脸无语,像是在说:“不然呢,我闲着没事放一个刑司里的鬼出去?霍乱人间?”
魏瑰奇道:“你们早知道我今年能交够了功德?提前放他出来?”
鬼差连连推卸责任:“不不不,这我可不知道,是钟大人和崔大人一同决定的。”
“判官大人?为什么这么做?”
“许是看他……服刑期间表现良好?他当时把不语石给送归地府,和你一起拦住了想跑的厉鬼,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魏瑰还是不知晓:“狐狸和我有什么关系?”
鬼差别有深意地笑笑:“这得问你了。你年年给他交功德,那么勤快,锱铢必较的,之前还把三十二的笔扬了。”
三十二是鬼差的编号,魏瑰遇上的那个,要做些约定俗成的克扣,虽然这规矩不成文,但大家都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魏瑰眼里揉不得沙子,差点和他打起来,那之后这里的主事就换了一个。
鬼差:这姑娘是真的莽,一点不怕小鬼难缠。
这些掌握了秘密的,就爱话说一半,藏着一半,嘴里念着“天机不可泄露”,冷眼看着别人为了揭秘四处奔走。
魏瑰:想闹事。
“我不记得他。”
鬼差道:“你虽不记得他是谁,但心里是愿意的。”
不然哪能舍得自己辛苦挣来的一身功德,都交予了旁人。
“功德圆满,立地成佛”,虽是一句传言,但不是没有道理,见识不凡的人知道这里头还有别的条件,不是那么容易,但寻常人一毫不能放松的。
魏瑰怔了一下,又道:“可他一副不知事的幼崽模样,也像是失了记忆的。”
“没准他也藏着掖着,你不如去拷问一下那狐狸?”鬼差眼珠一转,本着“不能我一人受累,拖下来一个是一个”的信念建议道。
“他若是咬死了不说呢?”魏瑰抱着手臂,挡他的路,“我的东西在他那,也拿他没办法。”
鬼差无法,告饶道:“魏姑娘,你拖着我也没用,不能说的我一个字也不能说。有这功夫你不如多整点功德,那鬼狐狸可是刑司里的囚犯,你也知道,下了刑司的,那罪刑都是自抹除了轮回起步的。”
“他虽能站在地面上,也是要消耗功德的。正好你在这,省得再我们去告诉他……”他翻开第一本册子,“现在子时过半,减了一两,一日一两功德。”
魏瑰眉头紧皱:“这么多?”
“是啊,你这相当于养了个……”鬼差想出个特别贴切的形容,“饭桶?”
吃软饭嘛!他懂的。
魏瑰:“……”
地府的买卖真是不亏,她若是不交,四六还是要沦为地府的鬼,他要磨蹭着不想下,就会直接在人间灰飞烟灭。这般算来,地府是没有损失的,但她先前的一切都白费。若是继续交下去,长长久久,无穷无尽,不知哪天到头。
鬼差大约是明白这于魏瑰着实不划算,便宽慰道:“等他在人间的劫过了,修个真身,你就能轻松了。”
魏瑰领会了他的意思,更气了:“你说的倒容易!”
修真身,便是要鬼
成仙,或者半仙——像这些鬼差一样。
不是所有的鬼都能当鬼差,案底要清白不说,在人间的表现也得突出,再者要对人间无所求、无所留恋,办差不徇私,行事不枉法,鬼差还不能一直在人间行走。依四六的案底和作风,半仙之路估计是走不通的,而成仙只会更难。
“哎,你可别这么说,你家这狐狸,来头可不小。”鬼差竖起食指晃了晃,神神叨叨的,“他本来就是要晋升上界的,只是路上出了点差错,他能给你啊啊啊……对你,这么衷心,是吧,你说不准能沾点他的光。”
鬼差像被雷舔了一下,整个鬼都要竖起来了,跳着脚拼死把话圆回来,长出一气。
言尽于此,再多的,不能和魏瑰吐露。
还是要给劳力吊个萝卜在前边,不然活着真是一点奔头都没有。
魏瑰:“……我要沾他的光做什么?”
鬼差:“……”
莫不是我误会了什么?
狐狸啊,你真不争气!
狐狸正在争气。
皮老板的雅室内,放着两个蒲团,一个给四六盘着,一个给泓之坐。
泓之第一次来这里做客,束手束脚,努力隐藏自己的浅薄。
大妖的洞府和人的没差,貔貅是富养的,宝贝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屋子,那看起来就十分值钱的油光锃亮的黑木椅子她不敢坐,还好姑娘有先见之明,让她抱了两个蒲团。
魏瑰说:“貔貅小气。”
泓之心道:“是小气,白水都没有一杯。”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这里唯一的伙伴,四六和那照夜清似的,照夜清只亮尾部,它整个狐狸一明一暗。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睡着的时候,面前的光团大亮,照得人睁不开眼,随即光芒一瞬收拢。
狐狸身躯一展,第四条尾巴长出来了。
那毛绒绒的大家伙晃着,泓之却没有去摸一下的意思,反倒搓了搓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冷出来的。
屋里起了薄雾。
“哈——”泓之往手上吐了点热气,看着哗哗往外冒冷气的四六,“四六,你快收了神通!我扛不住!”
四六眼皮要掀不掀的,突然拿爪子抹了一把,抹下来一点冰渣,在掌心化成水。
泓之了然:这是睡着的时候流的眼泪,被冰粘住了。
她有点想笑,但下一瞬便笑不出来。
狐狸抬头看见了她,原本眯着的眼睛打开,兽瞳微微竖起,嘴一张开露出尖牙,语调低沉仿佛从肚子里发出声音道:“怎么是你?”
“姑娘她,有事出去了。”泓之胆有点颤地后退了一掌,这狐狸在姑娘面前那么温顺,甚至柔软,像家养的狗崽。到她这里好像一下子成熟了不少,野兽的野性毕露。
四六的大嘴能把她脑袋含进去:“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皮老板鬼魅一般冒出来,倚着门看好戏道。
夜深人静,前有狼后有虎,泓之害怕地抱紧自己。
四六起身越过泓之,到貔貅面前:“她去哪了?”
“不知。”
“有留什么话吗?”
“没有。”
“她……”
话一起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四六低下了头,他只是从沉睡中醒来没见到魏瑰,下意识有些不安。再加上前日她说的赎人的事,在刑司里的时候他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机会。他不放心地猜测:魏瑰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当着他的面,怎么不说不问?
若是早就知道了,每天看着他装模作样地耍赖,是不是很失望?
若是不知道,莫名其妙背上这沉重的责任,为他忙活了百年,又是何苦?
但这些又不能问貔貅。
四六叹气:他当初没想过会变成这样,虽然这结果好像还不错?
谎言这东西,不管是为了什么隐瞒不说,都沉甸甸的,压得人心里难受。说的话,他也怕,没有什么连着他们,魏瑰像灰鸟一样走了。
四六心烦意乱地一踏,没注意脚下结了层冰。
皮老板挑眉:“你这狐狸还挺有本事的,能用冰了?”
四六愣愣地点头,鲛人灵珠不愧是与九尾狐齐名的至宝,对他来说更有增益,既能御水,也能化冰。
他见貔貅在门口不动,以为他不方便进来,缩回了普通狐狸形态,蹲坐着等人回来,神思不知飘到哪去了。
皮老板提醒道:“这是夜里。”
四六:“?”这貔貅在赶客吗?
“她一个姑娘,路上不安全,你不去接她?”
四六还懵着,下意识道:“魏瑰那么厉害,只有别的人妖鬼怪不安全,哪有她不安全的。”
皮老板垂着眼摇摇头:“安全不是重点,现在的年轻人—
—一点都不会……”
话里满是嫌弃,他好像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四六:会什么?
“你个小狐狸,要听听过来大妖的话。”
这话说的,好像他很有经验似的。
四六被皮老板半扔着赶出了门,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飘着。
打更人的铜锣声远远地传来,他陡然反应过来:子时过了,该去哪里找魏瑰?
不知不觉就到了青林河边,夜里河水潺潺,虫鸣声愈发清晰,远处画舫的灯火隔着水面的雾气渺渺,里面的人也不知歇。
癞蛤蟆艄公不在,估计去哪消遣了。
四六漫无目的地沿着青林河溜达,走到一处荒滩,被一根倒地的木桩拦住了去路,抬头四望,惊觉此地他不熟,回头不见来时路。
风吹过荒草,纤细的声音在草间扑朔,四六弓着背蓄起了力。
是鬼和尚?还是别的不长眼的术士?什么障眼法能瞒过他?
正想着,河里乍然亮起来一盏灯,四六猛地往后一跳,伏在草上盯着河中。
照夜清从他身侧飞过,往后面去了,那灯在船上,挺小一艘船,还奇怪地撑了把伞。
船尾漏出一点苍老的声音,像在念诗,更像哼歌:“近乡情怯——不似昔人——”
歌声渐落,老人道:“上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