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旧约
新欢?
这说法太诡异,魏瑰差点笑了:“不是。”
“你之前那个小伙伴呢?”
“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四六耳朵灵,在门边也听到了,他眨巴一下眼,终于记起,他曾经也是到过南海的。
原来是那条鱼,从前趾高气昂的。时过境迁,身陷囹圄,都变样了啊。
缪含雅见她们聊得旁若无人,脸上的表情差点挂不住,再次问候一声:“启禀山神大人!”
海余音掀了掀眼皮:“何事?”
“有一群浅薄道人,想要进犯此地,恐会打扰山神大人清修,他们即将到达山神庙,”缪含雅微微曲膝,“请山神大人施法阻拦。”
“何须阻拦?那庙拆了就拆了,我不关心。”
缪含雅的脸色有些白:“山神大人!”
“是你自己心中有鬼,否则怕什么呢?”海余音冷笑反问,“修行切磋,更上一层楼,难道不好吗?”
“好才有鬼了,”四六心道,“别说没有山神庙的气息阻隔,那群半吊子都找得到这里,就说修为,这双生鬼未必打得过那一群,就算能跑,她这样的,恐怕舍不得这一整个地宫的生意。”
汲汲营营,挣下的这么大一份“家业”,怎么舍得呢?
缪含雅捏紧了拳头:“山神大人,是寻到了新的信徒,才要放弃我吗?我给山神大人送了那么多祭品,您一点情谊都不念?”
她的眼睛饱含怨愤,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愤怒地扫视魏瑰。
魏瑰觉得滑稽:她竟然委屈起来了?
“那些祭品,都是自愿的吗?”魏瑰几乎是同情地对着这个疯魔的女人说道,“你给他们下毒了。”
祭品不干净,心意不纯粹,就算世上真有神明,也不会收的。
会收祭品的,只有厉鬼邪神。
与厉鬼邪神做交易,就如与虎谋皮,还妄求公平,真是敢想。
“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是我的白衣。”海余音嘲讽地看向缪含雅,她知道这句话她一定听得懂。
此刻缪含雅身上的白衣就好像笑话一般,她本也只是顶个壳子,让海余音对她友善一些,阳谋而已。
如今正主出现了,她拥有的一切也即将消失,缪含雅心神大乱。
“啊!”
“噗——”她猛地吐出一口血,心口穿出一把铜刺,是平日里拨弄油膏的。
缪含雅倒下后,魏瑰看到了那个替她沐浴的侍女。
四六本来在暗道顶上观望,防着缪含雅突然袭击,便看见这个姑娘蠢蠢欲动,一脸视死如归地拿着利器,缓慢靠近。
“这姑娘连呼吸都控制不好,越来越急促,这要是被发现了,纯纯送死啊!”
缪含雅毕竟是有几分功夫的,于是四六稍稍替她遮掩了一下。
他们几个对付一个鬼修完全够了,让别人报个仇,消解执念也不妨事。
顺水人情,乐见其成。
那侍女杀完人就跪下了,手抖得不行,看起来是腿软的,这么害怕,却也勇敢。
缪含雅的鬼影包裹着缪含影从她们的躯壳里升起,怨气冲天,先杀侍女。
四六离得最近,张开巨口叼住她飞进了石室,饱餐一顿。
场面看起来有点血腥,为了转移注意力,魏瑰问那侍女叫什么名字。
她起先眼神有些空茫,也许是大仇得报那么轻易,随后坚定道:“茗仙……不,我叫妙女。”那才是爹娘给她的名字。
魏瑰道:“你快出去吧,有人来救你们了。”
妙女朝他们磕了头:“谢谢,谢谢几位高人!”
她带着新生的希望,跑向相依为命的同伴,跑向光明的地面上。
这里的事似乎解决了,只剩下海余音。
魏瑰盯着那些锁链。
海余音道:“别看了。”
她笑了:“把衣服换回去吧,你还欠我一场架没打,来吧。”
这一架打得近乎地动山摇。
海余音欣慰道:“多年不见,你很有长进啊!”
“打不过你,便是没有长进吧。”魏瑰取出从皮老板那拿来的两颗假珍珠,“这个,你认识吗?”
海余音没有动手:“你不会是,欺骗了我们鲛人族的感情吧?”
四六插嘴:“你乱说什么呢!”
海余音甩了甩鱼尾:“这是鲛人泪,上面还有鲛人的咒怨。”
“鲛人落泪成珠,传闻珍贵无比,但我们见到了很多。”四六简单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真的很多。
“还有,它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廉价?”他好不容易找到个适合的形容。
“因为,这是死去的鲛人落下的泪珠。”海余音冷笑。
她自己从不落泪,是因为,世上情感极少能让鲛人为之动容。
她不爱山神,所以山神的献祭只让她为之愤怒,却不会让她心痛。
这个鲛人流了那么多眼泪,该有多痛啊!
“世上有人得到过鲛人泪,因其稀有,有价无市。但失去了灵气的鲛人泪,不过是普通的石头,一文不值。”
“用人类的话来说,泪珠的主人是个活死人,身体已经死了,能落泪是因为,心还活着。”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上岸的鲛人的宿命吗?
海余音脑壳疼,她请求道:“你要是找到了他,帮我救他一救。”
“一定。”魏瑰望着石室的顶端,那里有杂乱的脚步声。
泓之在上头安抚那些孩子们,占虚子把同行们都带来了,他红光满面地和四六打招呼,在看见海余音的刹那险些跪了。
“这,是海妖吧?”他凑到四六耳边道,“你怎么放她那么靠近你的同伴?”
都快贴在一起了!
四六理所当然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占虚子:“……”你们这个友情真是天地可鉴啊!
山神的禁制凡人打不破,几个道士研究不出什么结果,这是远超他们眼界的东西,若是研究出来,这饭碗就能变金色了。
“魏瑰,算了。”海余音乐观道。
她记得她现在的名字。小白兔既然不记得她了,不如当做交了新朋友,新朋友叫魏瑰。
她们也算一见如故了。
魏瑰对占虚子道:“你们快点带人下山,不要停留。”
“诶,好嘞。”
四六问魏瑰:“你有什么想法?”
魏瑰道:“把山劈开,把这头顶打穿。”
山神消散,灵元归于乌山,破坏了山体,这里的禁制也许能解除一部分。
“怎么劈?”
“用雷吧,四六。”
这一声,让四六恍惚忆起,百年前,也有这么一句话。死地求生,他们后背相抵,少女身影翻飞,用长棍在鬼林杀出一条血路,他也用尽了最后一点灵力,召来惊雷。
四六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好啊。”
乌头岭周围近处没有村落,只因这乌山曾经崩塌过一次,压住了不少人和房屋,那一带都荒了,山名也改作乌头岭。
乌头谐音无头,寓意不详,没人敢去那建房子。
石塘县的老人差不多都知道,而今,他们又见了一次。
雷云聚集,天雷落下,山体从半山腰开始断裂。
“你,不是那骗钱的道士吗?”一名赶来看热闹的老汉扯了扯占虚子的衣袍,“这些娃娃怎么回事?这山又怎么回事?”
占虚子得意洋洋,故作神秘:“老丈,那观音娘娘不是真的神佛,她就是个鬼修假扮的,躲在山神庙害人,这些孩子是我们救出来的,那恶人现在触怒上天,神明降罚了。”
老汉不太相信:“观音娘娘怎么会害人?她保佑石塘县风调雨顺、出海平安。”
泓之本来关心着姑娘和四六的安危,这会儿听到,脚步一偏:“石塘县不是历来都风调雨顺,再说了,这风雨又不归观音娘娘管,怎么也该是海神管的!你们一直都感恩错人了。海神是个人身鱼尾的美丽姑娘,可比这藏头露尾的观音好多了!”
老汉有些受打击。
占虚子用肩膀碰了碰她,纳闷道:“哎,你怎么知道的?”
泓之道:“山神庙的壁画里看的。”
那海中妖牺牲自己保护百姓,就是被奉为神也不为过吧。
好妖,该有好报的——
日晖从山石的缝隙中洒落,海余音举起了双臂,阳光亲吻她苍白的指尖。
海余音指着水池道:“这下面直通大海,山神当年动了地脉,山崖下沉,这才让我能一直接触海水,海水保住了我的生机。”
“我们去海边说吧。”
海滩一望无际,温暖明亮,海余音坐在被晒得热乎乎的礁石上,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她动情地面朝大海高歌一曲,是海妖的美妙绝响。
“魏瑰,我本不该来到陆地上,鲛人属于大海,是我生了妄念。”她的语气有些飘忽,魏瑰有种不好的预感。
海余音明媚一笑:“魏瑰,我和你说过了,我打赢了你,你就要听我的。”
魏瑰的嗓子有些不舒服:“你要我做什么?”
日光有些刺眼。
“魏瑰,杀了我。”
海潮褪去,露出冲刷干净的砾石和白沙。
魏瑰问道:“为何?”
过去历历在目,海余音答:“ 为了死去的人有个交代。”
“一切秘密在大海里无所遁形,海水洗不清我的罪孽
,鲛人族不该因为我受到惩罚,”海余音望着温柔的海波,“我的死亡,才能让一切结束。”
“我不知道我的族人会如何处置我——一个罪人,与其面对他们的攻讦和舍弃,不如我先一步回归大海。”
鲛人拥有漫长的寿命,可她不想被流放,在乌山下孤独的时光,终究是不堪回首。
自戕是罪人的逃避,是懦夫的行为。
魏瑰曾说佛家讲究因果,海余音觉得这个说法很迷人。
罪是因,罚是果。
她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审判她的罪,才算得到惩罚,才算有始有终。
“我是鲛人族的公主,待我死后,我的身体和灵力依旧能滋养海族的生灵,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最好的归宿。”
海余音递出了一枚发光的鳞片:“这里有去鲛人族的路线,如果需要,你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
魏瑰把它和鲛人泪放在一起。
海余音张开了双臂,闭上了眼睛,面带微笑:“我的朋友,祝你早日找回自己的记忆。”
“那海妖怎么样了?”
“身归大海,魂归大地。”
“姑娘呢?”
“送朋友呢。”
泓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带着孩子们双手合十为海妖祈福。
占虚子凑过来,面上带着谄媚:“大师,贫道想邀请你们去青松观做客。”
他如此不看场合和脸色,到底还是挨了四六一脚。
天色变得真快,四六用手接了一滴雨,天上的云彩也会为人间的悲喜而流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