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秤
群妖聚集之地,谓之“妖市”。
为了不和多管闲事的术士冲撞,妖市需借助人气掩盖,越多、越乱,越好。
青林河的妖市藏在画舫里。青林河上有很多挨在一起的画舫。
魏瑰不记得她在这里住了多少年,她见过千奇百怪的妖现出原形争斗,见过失足误闯的游人哭喊叫骂着爬走,见过用情至深的妖丢盔弃甲,在她的秤盘上滴下一滴血。
魏瑰是个人,至少曾经是个人。
新上任的宋县令拿着白先生给的亲笔信,穿过车水马龙、酒肆林立的杏花巷,走到青林河畔时,才恍然先生叫他不要打扮得太干净的意思。
正是踏青好时节,雨足郊原,青林河水丰盈,行船自然到了热闹时候。杏花巷外的这一段,多的是画舫。那些装饰漂亮的游船和灯火通明的不系舟,满载笙歌喧嚣、纸醉金迷,是烟花岸的销金窟。
木板船晃晃悠悠地拥挤着,做那牵线搭桥喜鹊,把岸上的客人搭到河中心的画舫上去,独身来这的男人多半是去那找乐子的。
他毕竟是去求教的,故而穿得两袖清风,与那些或风流倜傥、或财大气粗的客人一比较,颇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宋县令沿着河问了一路,都没有知道魏氏画舫的,还遭了许多白眼。
人家看他穿得清白,以为他没钱来消遣人的。
雨丝绵绵,小厮勤勤恳恳地撑着油纸伞:“老爷,咱没走错吧?还是白先生记错了。”
“当然没有,”宋县令瞪他一眼,“白先生明知道我是要找收服……那东西的能人,岂能马虎行事?”他心里琢磨,高人都有些脾气,这是给他的考验。
“接着问。”
走到偏僻的上段河,画舫稀疏起来,宋县令东张西望半天,终于找到柳树荫下的一艘小破船,那艄公没有丝毫揽客的热忱,斗笠盖脸躺着睡觉。
“船家,可能去魏氏的画舫?”
艄公摘下斗笠,侧头打量他一番,点点头,再伸出个巴掌。
能直接上路,宋县令大喜过望,立刻掏出十个铜板,和小厮一起上了船。上了船才发现,这老艄公是缺了一条腿的,难怪不起来招呼。
收起油纸伞放好,宋县令正想跟艄公打听一下魏氏画舫的消息,然而人家没给他张嘴的时间,熟门熟路地一划桨,船已经溜出好远。
没有经验的北方人坐不惯船,宋县令和小厮两个互相依靠扶持,到了河心的时候已经面白如纸,扒着船舷吐个不停。
小厮在犯晕的间隙抬头一看,面上更白了几分,他猛地摇了摇宋县令的手:“老爷,你看前边……”
宋县令依言一看,船是往下游走的,前面却没见一艘画舫,反而起了一阵大雾。
“船家,咱没走错吧?”宋县令求助地看向艄公。
船上视野逐渐不清,宋县令只看得到艄公那目光如炬,灯笼似的照过来,不免产生了一些不妙的联想,身上的热意都往下涌去。
要不是不会水,他此刻真的想要弃船而逃。
他今天就要交代在这了。宋县令默默乞求亲娘祖宗、各路神佛庇佑一二。
雾里伸手不见五指,宋县令听见一阵鱼跃水而出的声音和低沉浑厚的蛙声,交相呼应。宋县令坚定地握着小厮的肩膀,不让自己被什么东西拐走。
停船的时候,宋县令同小厮被艄公一船桨拍在了岸上。
模糊地瞧出这岸是一艘画舫,宋县令不禁老泪纵横,艰难地爬起来,便见那跛脚的艄公纵身往河里一跳,再冒出来时已经没了人样,变作一只癞蛤蟆停在船头,那模样他曾在京都的高官家里见过。
分明是三爪金蟾。
他先前交出去的十枚铜钱在金蟾头顶飞旋一阵,飞入了那金蟾嘴中,“听令哐啷”的,真是他付过最便宜的买路钱。
“来者何人?”
身后珠帘轻荡,隐约可见人形,宋县令记起来这的目的,拉上小厮壮着胆走了进去,穿过月亮门,一个粉衣侍女引他们上前,“姑娘。”
“青林县令宋尧,见过魏姑娘。”
宋尧本以为画舫主人该是端庄持重,焚香操琴,没想到只是一个在拣珠子的妙龄少女。
这女子皮相极好,木簪束发,青莲衣裙,也难掩天生姿容,脖子上一串七宝璎珞便是唯一的饰物。
“是个干净的姑娘。”宋尧看着那不加矫饰的双手暗道。
少女把珍珠、琉璃、玛瑙等物捧在手上一颗颗数过,从一个筐子倒进另一个筐子。价值连城的珠宝在少女手上如同那下锅的米。宋尧南下也算见多识广,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放在那光华璀璨的石头上。
忽而少女抬眸,双眼明亮如江水濯洗过的星辰。
“何事?”
宋尧下意识躲开目光,拱手道:“请魏姑娘出手,解了我家宅困境。”他掏出白先生的信,
随后讲述家中异状。
他到青林县不久,买了个两进的宅子用来安置家眷仆从,新宅虽然不大,但是价钱合适,左右他只有夫人和儿子,收拾收拾便住进去了。
到了夜里他才知道,为何这么一间崭新锃亮的小院,只要三百贯。
天光全歇那一刻,院子里开始响起锁链在地上击打、拖拽、摩擦的声音,随后是如兽类一般低吼咆哮的声音,最后是幽幽的呜咽声。尤其是那呜咽声,那叫一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初听只觉惶恐,后来就纯是折磨人,一整晚没停,哭也该哭累了。
奇的是,周边人家毫无反应,完全没有被这里的动静影响。
宋家人大晚上没法睡,连夜搬回了县衙,天一亮宋县令就上牙行算账,牙行说没这个牙人,这才知道受了骗。三百贯的冤枉钱让宋县令心里滴血,好在县衙里的白先生给他指了条明路。
“多半是哪个术士镇压的野鬼醒了,”魏瑰把信对着灯笼一照,便放在了案几上,“白轫是你什么人?”
“这……”宋尧迟疑一番,他只知道师爷叫白恭,“应当是我县衙主簿师爷的父亲。”
魏瑰蹙着眉轻声问:“那师爷几岁?”
“大约三四十。”
“哦,那该是祖父。”
不理会宋尧听得冷汗淋漓,魏瑰拿出了一柄匕首、一杆秤和一纸契约。
这仿佛赌场割肉抵债的架势令宋尧险些软了脚。
“魏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魏瑰一扬手,旁边的粉衣侍女“哗”地放下了一面旗子,上书“织梦五两”。
“姑娘,我不是要做梦……”
“不是给你织。”
宋尧感觉遭到了鄙视,不确定地掏出了金锭,被魏瑰制止了。
那旗子再一转,反面写着“只收功德”。
别说宋尧有没有,这功德如何能称量?
“这是五两。”魏瑰从筐子里拣了五颗珍珠放在秤盘里。
那珍珠约少女一指宽,宋尧苦笑:“姑娘,这几颗珠子怎么会有五两呢?”
“不如你用金锭试试。”魏瑰手指点了点那杆精巧细致的秤。
秤盘是青玉色,微有裂纹,像是瓷器,底座黑沉沉的像一把大锁,上面刻了奇怪的图文,宋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秤。
他把一两金锭放上去,珍珠那一端轰然下沉。
“怎么可能?!”
小厮和宋尧对着秤左看右看,没看出名堂。
宋尧用袖子擦了擦汗,颤颤巍巍地拿匕首在掌心划开口子,把血滴了上去。
“你就是放一碗血,也是一样的。”魏瑰看出了他的侥幸,轻笑道。
宋尧顿时收手,用帕子随便一捂,眼睛不错地盯着秤,珍珠缓慢下沉了一寸,比金锭好点,他的汗又下来了。
“你身无大功德,一些小恩小惠的,不足五两,”魏瑰乌色的眼珠扫他一下,冷淡地掐了掐手指,“不过祖宗荫庇倒是还有些,你若是愿意抽一些出来,便当场立契交钱。”
祖宗荫庇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哪怕宋尧从前没有体会,也知道轻易不能浪费。
不过是三百贯而已,不值得不值得。
宋尧轻晃了晃头,豁出去道:“可否赊账?”
一室静默。
“宋某为一县父母官,往后定当为百姓谋福,多积功累德,还望魏姑娘通融。”
虽有些丢人,宋尧再次拱手,长揖到底。
“可以。”魏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真诚笑意,把契约移过来,“签字画押,事毕收取。”
宋尧见那契纸上写着:
“景德三年四月初五,青林县宋尧自愿赠予魏瑰个人功德五两。”
宋尧疑惑:“怎么不是雇佣契?”
魏瑰道:“赠予契得来的功德干干净净、诚心诚意,才能为我所用。”
宋尧不由得心里打鼓:“这便宜你,不便宜我啊。要是你赖账,唉……”
待他按完手印,纸上金光一闪,契成。
宋尧盯着契纸,感觉自己错失了什么,忍不住叹气。
“对了魏姑娘,你要怎么驱赶我家的呃……东西呢?”
“给它织一场梦,送它去该去的地方。”魏瑰的脚步一顿,“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找我了?”
这话一出,宋尧脸色差了许多,不过想着钱都付了,咱有底气。
“其实宋某也觉得奇怪,青林县也算富庶之地,却找不到像样的术士,尽是些坑蒙拐骗的。”宋尧也没有办法,除了魏瑰,他别无选择。
魏瑰随口道:“哦,大概是怕了吧。”
原来是慑于强者的威力,宋尧满脸崇敬地看着魏瑰。
魏瑰神色微妙地看着他,解释道:“据说曾经这里盘踞着一只九尾天狐,在某一日突然
遭到一众术士合力围剿,术士尽数被杀,神魂俱灭、死状凄惨,轰动一时。”
宋尧抚了抚胸脯,试探地问“那您?”。
“我?我又没杀谁?谁会来杀我?”
少女笑声如冰泉,清冷彻骨。
这话里的意思,如果宋尧没听错,是在说死掉的术士自找的。
怎么是个亦正亦邪的?
“那咱现在去?”
“夜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