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心思
找不到,或是接不上,鼠妖当下没说,而是叫魏瑰把之前中断的治疗续上。
话题转得生硬,显然不想多说,能让人三缄其口的,总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魏瑰和四六也是识趣人。
鼠妖重新配好了药,怕魏瑰又发作,他甚至提出想给魏瑰的四肢也绑在躺椅上。
魏瑰全然不记得自己失去意识时候的事,忽然被当做问题病人对待,这感觉有点奇妙。
“我真的……”听鼠妖描述,她好似被人作傀儡操控,但又没有后手,鼠妖出去找人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不记得。
鼠妖用力点头:“我叫了你很多次,但你肯定没听到。再说,你摔到地上,膝盖硬砸,一般人早就痛得倒地了,你却照样跪着。”
四六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掀起了魏瑰的裙摆看伤。
这个动作说不上有礼数,相当不知尊重。
好在魏瑰没怎么生气,抬手自己拉了一下。
膝盖连着小腿上的红印一闪而逝,还有多年前留下至今未褪的疤痕,因为身体定格,疤痕也定格在那时,只要看到就会想起。
玉像被摔碎过,哪怕拼起来粘好了,也难以恢复本来的完美无瑕。
四六慌乱地看了魏瑰一眼,她神色平静,松手放下了裙摆,淡然地对上四六的双眼。
魏瑰是想不起的,只有四六会想起。
“看见了?”她问。
四六愣愣地点头,看着那抹樱红的唇,有些害怕她接下来会问的话。
“债多不愁?”
果然。
魏瑰本身就是个最大的谜团,随便牵扯到哪里,一锄头挖下去,都是陈年旧账。
除非他全盘托出,否则这一路上有的是坑等着他踩。
怎么能不愁?但愁点好,记得牢。
狐狸的眼窝深邃温柔,嘴角稍稍勾起一个弧度:“不愁。”
他在笑,魏瑰却觉得难看极了,“咚”地弹上了他的额头,把狐狸激得趴回地上。
“嗷呜——”他叫得大声,故意的。
鼠妖看不下去,拍了拍手掌示意节省时间。
魏瑰问道:“狐狸尾巴可以吗?”
鼠妖:“?”
魏瑰饶有意味地盯着狐狸尾巴看:“你不是有很多条,借来用用。”
四六:好嘛,还是不肯放过他。
用最敏感的尾巴来绑着她,都说不清是谁折磨谁了。
魏瑰惬意地躺回椅子上,看狐狸懊恼又认命地变身成大狐狸,把毛茸茸的尾巴伸出来,颤颤巍巍地缠上她的手腕脚腕。
有点痒。
少女的肌肤仿若玉兰花骨朵,一捏就会散了,四六一点不敢动,憋得脑袋冒烟。
鼠妖大概是没见过这暴殄天物的阵仗,面对他们奇怪的玩法,深感自己的无知和短浅,用最快的速度上好了药。
万幸这次魏瑰并没有出任何差错,平平安安地结束了治疗。
揭下的药布丢进水盆里,鼠妖擦手打算盘,收了钱,道:“行了,这几天记得来,三四天就能好。”
走之前,魏瑰随口问了句:“你怎么对百年前的事那么清楚?”
鼠妖奇怪道:“我当时就在这里。”
魏瑰闻言,朝他投来审视地一瞥。
“怎么了?”
“你不是北方老鼠吗?”
人类的寿命长不到哪里去,小猫新伤,主人新死,鼠妖叙述里的人应该是嫁人了。他们最初相遇多不过几十年,怎么就换了籍贯?
要是没成精,也活不了那么多年岁,到不了他们相遇的时候。
鼠妖初听没反应过来,懵了一会儿,傻呆呆地一直看着自己脚,许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知所措地抱头蹲下。
他看起来遇到了接受不能的事。
魏瑰也没有大发善心地去关怀,关怀他不如关怀大猫,但是猫儿睡得正好,梦里忘了疼,不便打扰。
而她自己又比这老鼠好多少呢?
魏瑰看了看毫无意识地保持着庞大原形的狐狸,这般招摇过市,真正诠释了狐假虎威是个什么情形。
泓之看见了,惊吓只在她脸上维持了不到一息,便神情自若地迎接他们回家。
画舫容不下房顶高的大狐狸,他撞上了横梁,如梦初醒地缩了缩身形,变成桌子大小,横着躺在魏瑰桌前,身姿妖娆,尾巴也不示弱。
“你在学那些养尊处优的猫儿,邀宠吗?”魏瑰好笑地问他。
她神色轻松,四六便趁机打探道:“我看你很喜欢小毛毛。”
魏瑰点点头,坦然承认:“我喜欢。”
“那我呢?”他眼睛亮亮地问。
不是突然这么勇敢,而是语境刚好合适。他刚刚问了
小毛毛,所以只是问小毛毛。
魏瑰扫他一眼,思考一阵,没有正面回答:“看见小毛毛,我会高兴地捧在手里,要是刚好受了伤,我会更心疼,但要是有一大片毛茸茸让我抱,我会扑上去,当然它要是能说话,我就更满意了。”
这简直是诱哄,狐狸快乐疯了。
“我给你摸,给你抱。你别惦记别人家的猫。”
“那是妖,”魏瑰摇头,妖和人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差别,不是能随便抱的,“我不会。”
四六听懂了,把狐狸头低下,尾巴烦躁地甩了甩,又抬起头不死心道:“你之前都抱过了。”
魏瑰锐利的眼神捉住了他,意有所指:“怎么?抱过了就得一直在一块,抱过了就要带回家吗?”
“不,不然呢?”狐狸眼睛楚楚可怜,“我可不是随便给人抱的。”
魏瑰不为所动,挖他的心思:“难道不是我一招手,你就上来了?”
上赶着不是买卖。
这狐狸惯会装可怜,刚认识那会不经意间流露落寞的气质,不就是要她心软,好心甘情愿地带他回家。
“人是会喜新厌旧的。”魏瑰无情地吐露事实。
“你舍不得。”
魏瑰冷哼一声:“我舍得。”
“你舍不得!”狐狸扑上桌子,毛茸茸的脑袋和嘴拱到魏瑰的耳边,魏瑰看不清狐狸的轮廓,他一身深红色的毛皮融进了她眼里的血雾中。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退。
彼此知道对方下不了狠心,下不了狠手,却还僵持着,希望自己能占了上风,希望对方服软。
魏瑰卡着狐狸的毛脖子,用力一蹬,越过桌子把大狐狸扑倒在地板中央。
月色透过窗,银白皎洁,光辉圆满,狐狸的眼睛似乎染上了云一样的薄雾。
魏瑰贴着四六的耳边道:“难道你不是,知道我对小毛毛的偏爱,才变成这样的?”
四六瞳孔一颤,尾巴僵直地倒在地上,毛绒绒地铺开。
“幼稚不驯,耍宝卖乖,是专门给我看的?”
少女伏在他身上,月光清冷地照进来,四六眼里唯一亮堂的东西只剩下魏瑰垂落的发丝,亮得犹如瀑布,她的眼睛分明是无神的,看不到他的面目,却定定地盯着他,不肯让他逃避问话。
对,问话。
只是姿势太随意了,不具有威慑力。
除了对四六。
四六沉声道:“那你看进去了吗?”
我这幅样子,能得到你的垂怜和信任吗?
能接受我突如其然成为你的家人吗?
我带着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往而来,还要带着你奔向未知的道路啊!
魏瑰道:“你也没给我机会吧。”
吞下璎珞,归还不语石,借地府之手名正言顺地回到她的身边,伤痕累累地博同情,再利用割不断的联系,参与到她的生活里,顺理成章地拉近距离。
狐狸的算计,知道了心思便昭然若揭,坏的很。
魏瑰抚着狐狸额心的细小毛发,语气温柔:“我没找到你,你就赖上我了,要是我没收下你,你打算怎么办?”
四六沉默半晌才道:“那我就一直赖着不走,直到你收下我为止。”
“我赌你会心软。”
魏瑰真的好对付,他一直知道,还不忍责怪。他就是这么认识她的,怎么能置喙她认识和看待世界的态度?
“呵,”魏瑰嘲讽地一笑,不知是对四六,还是对自己,“你真了解我。”
四六殷殷凝视着,含着笑意:“我要不是这样的,你一定会讨厌。”
你一定会讨厌,我现在真正的样子。
“你凭什么这么说?”魏瑰的手还卡在脖子上,冷意浮上眼角眉梢,她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真以为自己了解我。”
四六的声音暗哑:“我了解,当然,我们青梅竹马。”
这个词常用来形容凡间少年相识相伴的男女,说来有些好笑,但不会比他们现在对峙的状态更好笑了——魏瑰掐着他,但上半身是放松了力道的,斜倚在他身上,把他当靠垫,他的四肢和尾巴都没有被任何东西禁锢,轻轻松松就能调换位置,反客为主,让这个对公狐狸没有戒心的姑娘吃个教训。
魏瑰也觉得好笑吧,她反问道:“青梅竹马,但不能开诚布公?”
四六张了张嘴,还没出声,魏瑰又道:“你是不是要说,为了我好?”
四六笑了:“你看,我们都很清楚对方在想什么,这是,默契。”
“默契没让你相信,我会接受全部的你?”魏瑰奚落他。
四六眨了眨眼,开怀道:“就是接受,我也不能让你看见。”
绝对不可以。
乌云遮住了月亮,画舫里夜色弥漫,他们没有点灯,顺势沉寂。
在看不见的地方,四六把漫出去的污浊拉回来,包裹好了藏起来,不漏出去一丝一毫,黑夜的笼罩下,风动留影,看不清晰,人的戒心收敛了,有些东西才可以放风出来透个气。
这也得悄悄的,否则,会惊动沉睡的姑娘。
远在北方宫殿里的人寄出了一封信。
穆展不知道,他马上要和分别没多久的新朋友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