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邵成长的声音,被关上的车门隔绝开来。
邵司温隔着后视镜,看见叶榆阳低头走路的样子,耳边回荡着她方才那句:再见。
她是在跟他道别嘛?
他心里冷笑,心想,怕是连阎王都不敢收她吧。
随即拨通助理电话,定了当晚离开苏城的机票。
他说:“最近一班,越快越好。”
助理查询片刻道:“最快的是明早六点一刻,您……”
电话还没说完,便被挂断。
邵司温开车在南山绕了许久,最终停在那栋深色二层小楼前。
他下车靠在车门外,整整抽完一盒烟。
回城的车子上,邵成长一言不发,榆阳望着窗户外面的灯火阑珊,怔怔出神。
轿车停在医院门口,榆阳拉开车门走下去。
从大门到住院部,走路需要二十分钟,白日的温度下去,入夜的凉风裹挟着她,她双臂抱紧自己,这时候才觉得饿得难受。
便在转角处往食堂走去。
只剩下几个窗口亮着灯,她要了碗面条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可放下筷子,她便又想起邵司温的侧脸,以至于大黄狗什么时候停在脚边她也没有留意。
直到他忍不住扒拉她两下,指了指不远处埋头吃饭的男人。
“他快不行了,等他死了,我们去横城,也许还能见上沛沛一面。”
大黄幽幽地道。
“死?”
榆阳愣住,不理解好好的男人怎么会死。
大黄叹了口气道:“我忘了你看不见。他快了,脖子上压了那么多生灵。”
说话间,男人狗搂着背,站起来将餐盘放回收餐处。榆阳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便问站起来的大黄道:“他生病了?”
大黄摇摇头,没有说话,转身抖了抖身上金黄色的毛发。
榆阳这才发现,大黄狗的金色不那么纯粹,原来笼罩着他周身的金色像是沾染了墨汁般,有了污点。
再欲说话,一人一狗已经离开食堂。
榆阳没了胃口,转身往住院部走去。
邵成长等在大门处,见她进来,才折返回了楼内。
榆阳累得厉害,倒在床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梦中,仿佛又回到那栋二层小楼内,她爬在梯子上,正伸手摘柿子。那颗柿子树是从老屋门前移栽过来的,移过来那年冬天枯枝断了一地。
她摸索着幼时的记忆,在树根处倒了两碗香油。第二年才枝繁叶茂,竟然到第四年才开始结果,柿子很甜,中秋前后便压满枝头。
说来可惜,她竟然一口也没尝过。
梦里她摘了很多,一筐接一筐,撑得满满当当。正响擦一个尝一口,梯子却大幅度晃动起来。
接着警铃大响。
榆阳心想,反正是梦里,摔在地上也不会疼。
可四周充斥着嘈杂和压抑的啜泣声,又那么真实清晰她挣扎着醒来,见室内大灯明亮。她的遮帘被拉起,旁边二床有医生说话声和压低的喘息声。
她欲拉开帘子,被人手一把扣住,护士压低声音道:“别看,别看,大仙儿,你好好睡一觉。”
榆阳手中用力,呼啦一声扯开帘子,只见中午还活蹦乱跳的余力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经没了呼吸。万娇蕊双手抱膝,不知是吓到还是懵了,眼神直勾勾盯着余力看。
医生宣告余力的死亡时间为2021年10月21日夜里11点37分。
护士出去通知家属。
很快,便有人进来要将余力从床上搬到移床上。
榆阳不知想些什么,突然一把抓住护士道:“不行,不能动她,她妈妈早上还要给她送鱼汤。她妈妈说……”
“大仙,原来你真的能看见啊!我就说嘛!”
空气中,有淡淡红番茄的味道,被一团白色雾气紧紧包围着的余力悬浮在上空,她拍着手,望着榆阳笑得前仰后合。
“大仙,原来传说没有骗我!喂,你先别伤心,我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的。还麻烦你帮我跟我妈说,这一生做她女儿让她辛苦了。下辈子就不要再遇见。还有,你跟她说,上次我跟她说的是真的,不是玩笑。我有喜欢的人。我走后,叫她别去打扰人家。我不要墓地,下辈子,这世人我就不来了。”
余力笑着说完。白色雾气渐渐消散,顺着窗户缝隙翩然升起,在寂寥的夜空中蒸腾翻滚,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而她的身体,已经被抬上移床,从病房推了出去。护士面无表情的收拾着她的东西。
病房内,很快又安静下来。
蕊蕊保持着呆坐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她忽然看向榆阳,问道:“你能看见是不是?他们都说你能看见亡灵。余力走得痛苦吗?是不是跟睡了一觉一样?”
榆阳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万娇蕊忽然离开自己的病床,从余力的床铺跳过,钻进榆阳的被窝,浑身颤抖地道:“是你克死她的吗?”
榆阳没有说话,甚至没法让她离开。
“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她又说道:“我不怕死,死对我是种解脱。你把我克死,放过余力吧。不然她妈妈怎么活啊!”
说着她便埋头哭起来。榆阳想安慰她,可张张嘴巴,却吐不出一个字。
病房里呆不住,起身穿了外套,在安全通道内坐着。走廊处有些家属,见她出来,拍拍她的肩膀。
住在这栋楼里的人,谁都畏死,可谁也逃不开这个死字。
榆阳一坐便是整夜。天刚擦亮时,四下都是灰蒙蒙的,榆阳被一阵狗叫声吵醒。
紧接着,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划破整个清晨。
“二外有人跳楼了。”
“真的假的?”
“真的,落在保洁脚边上,差一点砸到人了。”
“二外楼顶不是锁了吗,怎么跳下来的?”
“不知道呢。大清早的,吓死人了。”
大金毛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将口中叼着的一粒芝麻大小的碎骨头吐出来,交到榆阳手中。
“是他?”
他点点头,又蹲下身子挠了挠自己的耳朵。
“她没活下来,昨晚走的。阎王收人都是用船拉的,可惜啊,我还有事未了,不然也赶上这一趟。”大黄狗说着,甩甩耳朵。
“骨头收好,我也没个土坑,就放你这里吧。我要去找沛沛了,你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吧。我现在来定机票,你还有多长时间?”
说着她掏出手机,看了看账户上翻滚的余额。
“不要紧,还来得及,到是你,手术耽搁怎么办?”
大黄狗用一贯中年男人沉稳又无力的嗓音问道。
“死不了的,放心。”
护士长对榆阳要出院的想法非常不解,板着脸,如何也不肯放行,甚至还找来邵成长帮忙劝服。
当看到她手机里横城的机票,才稍稍松了口气,问道:“有什么急事现在要过去吗?”
“我要去见一个人,迟了会来不及。一来一回需要三天时间,三天后回来住院。”榆阳耐着性子解释道。
“你知道手术前还有很多检查吗?而且现在床位紧张,万一三天后手术室约满……”
榆阳放下手里的旅行包,望着邵成长,冷漠地道:“邵医生,得病的是我,要死的人也是我,麻烦给我点时间,让我去处理些我自己的私事,可以吗?”
邵成长闹了个大红脸,回头朝护士长摇摇头。
说话间,余力的妈妈过来拿东西,执意要见一见榆阳,便往病房走来,手里还提着两个保温瓶,颤抖着递给榆阳和万娇蕊,轻声道:“力力临走前一直惦记着口鱼汤,终究是没喝上。你们的那一份,放这里了。榆阳,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力力是早晚的事,只是不知道来得这么快。你们要好好的,要好好的。”
说完,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病房。
万娇蕊捧着鱼汤,嚎啕大哭。
榆阳没有动,将鱼汤放在余力的床头,拎着行礼走出病房。
大黄狗跟在她的脚边,亦步亦趋,要上电梯时,邵成长追了出来,递给她一瓶药道:“带上,万一要是疼得厉害,吃一粒,抓紧时间回医院。”
这次榆阳没有拒绝,收下药瓶,急匆匆打车去机场。
天光才大亮,路上行人稀少。
车子上了高速,她才想起手腕带还没摘下,撕开后小心放进口袋内。
大黄狗蹲在副驾驶,身上的黑色斑点越发多了。
到机场检查时,出现了问题。
榆阳的行李包过了两遍安检都没通过。直到她将杂乱不堪的旅行包全部抖落出来时,里面的衣服和卫生用品散落一地。
这一幕正好落在候机室邵司温眼里。
“你不在医院呆着,到处跑什么!”
隔着检票口,他吼道。一旁的助理不解为何想来不动声色的老板忽然暴吼,直到他看清楚对面的人时,才惊呼出声:“叶…叶小姐!”
邵司温的逆鳞,他提都不能提的名字。
榆阳仿佛没有听见,只是一件件过着行礼,直到昨晚穿的那件外套时,警报再次响起。
外套上衣的口袋里,放着大金毛的骨头。
她将用餐巾纸包裹着,细细小小一粒黑漆漆的碎骨头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过了安检,果然警铃大作。
这种情况,是她和大黄狗都不曾意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