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窗帘下站的男人,缓缓转过身子,举起手中的咖啡杯,遥遥致意。
他明明一个字也没有说。
可叶榆阳已经缴械投降,双目灌满泪珠,瞬间滴落在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呆呆站在屋子中央,恨不能瞬间找个地缝钻进去。
曾几何时,她在梦中,在街头巷尾的转角处,无数次幻想,若是有一天,他们还会再见面,她一定趾高气昂,鼻孔朝天从他身边缓缓踱步过去。
可如今,明明不到十步的距离,她却一步也挪不开脚。
身后传来邵成长一声诧异的疾呼:“大哥!你怎么回来!”
不是疑问,而是略带抵触的尖锐抗议。
像是被偷走糖果的少年,气急败坏的叫嚣声。
陈院长有些疑问,可想起两人的姓氏,出声问道:“邵医生认识邵总?”
邵司温放下咖啡杯,环顾一圈,目光落在陈院长肩头,低声笑道:“邵医生是我三弟,不知院长可否容我兄弟二人说几句。”
陈院长忙点头,拉上僵立在原地的叶榆阳和记者摄像走出办公室。
倒也不怪陈院长诧异,两人相差十几岁,说是兄弟更像是叔侄。不过知道邵医生这层身份,陈院长倒是有些为难,怕往后方家那边不好交涉。
既然这个时候,邵司温出面,定是会给邵成长作保。
难不成邵家还想回苏城?
当年大火后,邵家可是远走他乡的。
榆阳背靠着冰冷的大理石墙壁,望着面前被缓缓合上的大门,极力控制住想要逃离的双脚和不住颤抖的身子。
她一直抖着,连脚指头都止不住颤抖。
一旁的年轻女记者注意到她的异样,以为她是紧张,拉了拉她的衣袖道:“叶小姐,我姓张,你不必紧张,陈院长说了,你不想露脸,后期我们声音也会做处理。”
见安慰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又道:“我听院长说,您的医药费问题已经解决,我们想换个角度采访。我跟您说说,有不合适的您在跟我说。”
榆阳挤出丝丝笑容,可想到自己戴着口罩,对方未必看得见,随即又点点头。
“当年你父母出事后,市里一直想帮扶你们兄妹,但是你兄长一开始拒绝,到后来出事,便再联系不上,我们想知道,这些年,你们过得可好?这次若不是无意中医院发现,我们还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们从这个角度切入,下个月刚好是一电厂事故发生二十周年,也算是个敬畏和警示作用。”
女记者说话极快,但是语调柔和,不由的让人陷入她的声音里,察觉到榆阳看着她,记着又像是拉家长一般的说道:“当年市里发放了五万抚恤金,你哥哥一直没有去领取,市里将这笔钱存在固定的户头,今天也会一并交给你。你还有其他什么难处,尽管提。”
末了,又加了一句。
“当年我在二小读书,跟一电厂不过隔了一条马路。你父母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说完,站远几步,朝榆阳弯腰鞠躬。
榆阳不知如何处理,还是陈院长快人一步,将张记者拉起来,低声道:“叶家夫妻是苏城的大英雄啊,只是苦了留下来的两个孩子。”
榆阳擦干眼睛的泪珠,双眼空洞地望着远方。
父母当年出事时,她不过才五岁。
第二天是哥哥生日,父亲值了大夜班,提着蛋糕回来,放下蛋糕还去她屋里亲亲她的额头,又去哥哥房中眯了一会儿,想着九点去接上夜班的母亲回家。
一电厂的职工府里待遇不错,配套幼儿园就在厂区宿舍内,她早上起来刷牙洗脸,习惯背着书包领着布娃娃自己去上学。
父亲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哥哥房中钻出来,抱起她又亲了亲,给她梳了辫子,拉着她的手去沿街商铺买了钵钵糕吃。父亲难得送她去上学,还跟她说下午会早一点接她,等哥哥考完试,便一家人一起来接她。
可是她等啊等,等到天黑,也只等来哥哥和紧急撤离的消息。
她拎着娃娃,紧紧牵着哥哥的手,上了大巴车。
哥哥说厂里出事了,爸爸妈妈要晚一点回来。
她实在是太困,在车子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大巴车上所有人都看向窗外,火光冲天的热浪离得那么远也撩人的皮肤。
哥哥在哭,又穿着藏蓝色制服的人将她们兄妹从车子上接了下去,大喇叭里在喊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她只听见哥哥的哭声,哥哥哭着拉紧她的手也被人扯开。
她的娃娃也不知丢在哪里。
一直到现在,榆阳想起那一幕,只觉得茫然和无助。她早已经没有切肤的痛,只是隐约觉得此事与她无关。
她排斥又抗拒与其有关的一切。
她的父母,从来不想做什么英雄!他们是爽约的大骗子!
“啪!”
木门后,猛得一声响,惊醒了陷入回忆的榆阳。
门外众人一脸茫然,只见邵司温从门内走出,面色如常,看了眼榆阳,才缓缓道:“陈院长,你们请便。”
说完,便绕回廊出走去。
榆阳不知那根神经被点燃,也许是他默然的态度,也许是他一如记忆中的傲慢不可理喻,也许是她不知今日过后还有无再见的可能。
也许,她只是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
她急忙回头跟张记者说,我去一下,稍等我十分钟。
不等回复,便急匆匆追了过去。
邵司温站在电梯旁,并未按下按钮,像是知道她要过来似的,等在一旁。
榆阳突然升起的热情,像是被看穿一般,瞬间凉到脚底。她甚至无法为自己的荒唐行为找出合理的解释。
她停下急匆匆的脚步,站在离他四五步开外的位置,望着她说:“邵大哥,谢谢你为我出的医药费。”
邵司温上下打量她,茶色墨镜后目光晦暗不明。
一如邵成长般,习惯性的推推眼镜,道:“叶小姐这句感谢,我邵某可是掏了五十万。”
榆阳一怔,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望向他的目光,茫然而又无措。
邵司温猛然上前一步,将人拉进怀中,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般,轻轻抱住。
人便被带进电梯,接着,怎么又上了他的车子。
“还有记者?”榆阳双手抓住安全带,低声地道。
“我会处理。”邵司温一贯得心应手,发动车子,将紧追出来的邵成长甩在车后。
地下停车场的感应灯,随着汽车轰鸣声,一路朝出口指去。
榆阳的电话响起,里面传来邵成长压制的低吼声。
他说:“榆阳,下车!听到没有,下车!”
邵司温伸手接过手机,低声道:“天黑前,我会送她回来。手术方案,我不同意,还请邵医生多加努力!”
“邵司温,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她是我的病人!”
“邵医生还是留点力气研究方案吧,毕竟你们陈院长和方教授关系匪浅。”
说完,不给对方说话空间,关掉手机,扔向后排,汽车在马路上径直掉头,朝南山方向驶去。
邵司温说:“我三弟还真是余情未了啊!”
他不过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打断了叶榆阳无数迤逦的遐想。
她忽然醒悟过来般,贪恋着看向他的侧脸,低声念叨:“是啊,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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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停在南山湖畔别墅。
榆阳梦里造访过无数遍的地方。
沿湖的别墅群,白色墙壁蓝色屋顶,成片绵延至南山深处,是邵家的产业。
其中一栋黑色大理石的圆弧状二层小楼,她在这里住过四年。
或者说,她的青春有四年时光幽禁在此。
邵司温并未下车,放下车窗后,山野间的香气扑面而来。
远远地,榆阳甚至能看见,小楼外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熟透的果实。
无人采摘,只能尘归尘,土归土。
从枝头掉落,摔得七零八落,最后溶解在大地里。
有的可以消融。
但是人的记忆,为什么要根深蒂固。
邵司温望着窗外,语调深邃又微凉道:“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联系我?”
榆阳没有说话,她并没有邵司温的联系方式。
“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
邵司温又问道。
“招惹谁?邵医生吗?”
邵司温对她的明知故问,脸上生出怒气。
榆阳归拢着外套,双手环抱住自己,山里的风真是凉啊,跟她如今的心底一样。
寒风刺骨。
榆阳并没有解释,她只是瞪大眼睛,望着邵司温,像是把余生所有的目光一次攒够。
她打量着邵司温,审视着,探究着,想将面前这人与记忆中一点点重合,然后打包一并由他带走。
“你死不了,叶榆阳。”邵司温道:“所以不必如此看我。”
“嗯,再看一眼便不看。”榆阳轻声说完,仍是盯着他侧脸的轮廓,像是想刻在眼睛里,每一帧每个细小的瞬间都要牢牢记住。
车厢内,只有山风和日暮的余晖。
邵司温从侧边掏出烟,烦躁的点上又瞬间掐灭。
他扭头刚好撞上榆阳来不及收回的眼神,温情得犹如一只顺毛的小狐狸。
他轻扯嘴角道:“跟我走吧,叶榆阳。”
她叹息低声道:“我家人都在这里,我也要死在这里。”
邵司温像是笃定她会拒绝,冷笑一声,道:“你命硬得像南山石。”
她说:“我哥哥给我留了块地,我死后也要葬进去。”
“也对。你们叶家从不做生的打算,死的规划倒是很全。你父亲的遗书里可要了一块地,葬你们一家四口绰绰有余。”邵司温的口气冰冷。
“我死后,你会来看我吗?”榆阳丝毫不受他的冷漠影响,柔声问道,可随即又释然道:“还是不来比较好,若真有下辈子,咱们谁遇见谁,都不是好事。”
邵司温脸色微怔,正欲说什么,窗户被人敲响,是邵成长。
他涨红着脸,隔着车窗玻璃说着什么。
榆阳低头轻声道:“我要回去了。再见。”
说完,拉开车门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