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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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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明亮,房中温暖如初。

    佝偻着背的老者为昏睡的女子把脉。

    子桑祁立在一旁,眉目难掩焦躁,他见老者将女子的手放回被褥中,追问道:“羊义,她怎么样?”

    羊义摸了摸胡须,道:“这姑娘乃是半妖之身,却强行驱动上古神剑,导致灵力枯竭,但这都不是大事——”

    “不、是、大、事。”他双拳紧握,青筋凸起,压制着怒意,“那你告诉孤,什么叫做大事。”

    羊义摇摇头,叹了口气:“殿下,老夫之所以说不是大事,是因为这姑娘全身经脉不知为何,竟多处断裂。比起昏迷,经脉断裂更加难以治愈啊。”

    闻言,子桑祁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他眸中映出女子苍白的脸,绯瞳仿佛凝起冰霜,折身往外走。

    羊义被他浑身的戾气吓得一抖,柱杖追在他后面,“殿下,您要去哪儿?”

    子桑祁健步如飞,头也不回道:“羊义,你先在此处照看她,孤回一趟妖域。”

    见他又要撕裂虚空,羊义委婉劝道:“殿下,这术法使用过多会损耗心脉,老夫会照看好那姑娘的,您不如让火猊送您?”

    漆黑的夜色中,子桑祁身前的空间倏然被撕裂成一人高的黑洞,他垂眸轻咳一声,唇角溢出血丝,“不能再慢了,她现在很痛。”

    羊义揪心,他眼睁睁看着少年迈入黑洞,衣诀翻飞,猎猎作响,高挑矫健的身姿随着黑洞一并消失。

    碎虚空这种术法对使用者的要求极为苛刻,心志稍不坚定便会被风刃所伤,短时间内多次使用亦会损伤自身,更何况殿下如今的状态。

    殿下担忧昏迷的姑娘,心神不凝,又加之过多使用碎虚空,他怕殿下会留在虚空中出不来。

    羊义在屋中来回踱步,院中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他连忙开门迎接,却看见几张陌生的面孔。

    其中一个青年诧异了一瞬,便解释道:“老伯,柳某与几位师弟师妹乃是阿杳姑娘的朋友,请问阿杳姑娘她怎么样了?”

    羊义守着门:“殿下外出拿药,命我看好那位姑娘,不如几位商量一下,让一人进来察看?”

    一个蓝衣少年迫不及待:“我来我来。”

    他也没看这老人是人是妖,扒着门往里看,得到同意后立马溜了进入。柳冕替师弟赔礼:“抱歉,白师弟他实在担心阿杳姑娘的安危,才如此莽撞。”

    羊义一看便知这青年胸怀宽广,乃可造之材,他笑眯眯道:“不必道歉,老夫倒是觉得这小友十分真诚。”

    只可惜这等人才不属于妖族。

    白诩进去后,仔细检查了沉月的伤势,见她呼吸平稳才松了口气。

    回来后,他愈发后悔,只是一个小小城主而已,又能把他怎样。

    好在阿杳平安无事,不然他可能要一辈子活在悔恨之中。

    他为沉月仔细掖了掖被子,便走了出去。

    柳冕望向他,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见状,柳冕抱拳温和道:“前辈,多有打扰,请见谅。”

    羊义目送他们离开,阖上门转身那一刻,余光中一缕黑衣闪过,他对上对方的冷漠红瞳,吓得“哎呦”一声。

    待看清来人后,他伸手抚了抚惊悸的心脏,“殿下,您为何要恐吓老夫?”

    明灭烛光中,子桑祁表情晦暗难测,他将手腕上的金镯褪下,扔给羊义,“下次别让他们进来。”

    羊义手忙脚乱地接住后,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可他们说是这位姑娘的朋友,老夫总不能拦住门不让人进吧?”

    “孤讨厌他们。”

    羊义犹豫:“可……”

    “算了。”子桑祁揉了揉太阳穴,“反正你等会儿也要回去,无需再多问了。看看镯子里有没有需要的东西。若是没有,孤再去找。”

    主子发了话,羊义闭上嘴,边往榻边走边察看金镯中的物品,这一看,他又吓了一跳。

    镯子中仙物堆积如山,充沛的灵气氤氲成雾,皆是难得的珍品。

    这是将半个藏宝阁都搬来了吧!

    羊义勉强咽下惊愕,从一大堆仙物中选出需要的药材后,将金镯还给了始终候在一旁的妖皇殿下。

    子桑祁接过镯子,指腹轻轻摩挲着镯面上的纹路,他脸上多了几道血痕,玄衣也有多处被划破,血液洇湿了织就祥纹的金线。

    那是被虚空通道的风刃所伤。

    羊义起身去熬药时也发现了,但他想起殿下孤傲的心性,也没多嘴询问。

    门被轻轻关上,房中重归寂静。

    烛火摇曳,映在墙面上的身影动了下,影子弯下腰,单膝跪在了木榻边。

    榻上的女子仍处于昏迷中,唇惨白无色。

    他盯了女子的脸几秒,忽然伸出手来轻触她的脸颊,子桑祁勉强勾了勾唇,轻声道:“

    沉月,是不是没有我,你今日就会死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了……”

    所有人都目的不明。

    有人为复仇而利用你,有人因嫉妒而排斥你。

    亦有人心怀愧疚,将你当做替身。

    就连他,最开始也是带着伤害的念头。

    “祛疤的药膏做好了,影魔我也全部解决了,半妖逃了出去。”

    他轻声叙说着一些小事,声线像是磨着沙砾般低哑轻缓。

    “你都不知道我在秘境中多么孤独,我很想你,仰头看天时想你,闻到花香时想你,听见水流声时想你,就连被兽群围攻时也想见你。”

    “传承告诉我,承诺的事情必须完成,我亦不想让你身上留疤,所以,一旦我想见你,就会摸摸同心结……”

    子桑祁猛地顿住,他想,也不错,同心结发挥了它最大的作用。

    他将沉月被褥下的手握住,认真地往她手腕上戴金镯,她腕上还有条细细的链子,子桑祁没在意,将镯子覆在手链之上。

    戴好后,子桑祁满意地笑了笑,他眨了下酸涩的眼睛,道:“同心结烧成灰烬时,我竟然希望,他们之中能有人比我更在意你……”

    乌黑凌乱的额发遮掩住他眸中悔意,他放下沉月的手腕,正欲起身,却被人反握住手掌。

    子桑祁呼吸停滞,浑身都僵住,不敢抬头。

    掌心温热,他听见一声极轻地呢喃:“为何?”

    子桑祁喉结上下滚动,他的目光一寸寸上移,布满旧疤的手臂,白皙精致的下颌,终于在触及她朦胧疑惑的视线时,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他垂下眼眸,脸庞轻轻贴上沉月的手背,“你终于醒了呀。”

    沉月头疼欲裂,全身撕裂般的痛,经脉断裂致使她几乎全身不能动弹,但她还是动了动手,轻声问:“为什么希望别人更加在意我?”

    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人,“你也要厌弃我了吗?”

    沉月刚醒来,思绪混乱,恍惚之中好像看到她的父母,他们将男孩护在身后,戒备地盯着她,像在看一条冷血弑主的狗一样。

    小时候,她在家族中步履维艰,父母庸碌重男轻女,可她却表现出非比寻常的天赋,大家族的孩子总是早熟的,他们逐渐远离她,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也很识趣的不再靠近,因为她的出色,父母再次受到重用,沉月看见他们和颜悦色地对她笑,夸赞她做得对,弟弟有时都会被忽略。

    自那以后,沉月愈发努力,在外人眼里,她孤僻冷漠,可无人得知,她曾梦到父母笑着带她去游乐园。

    直到一个雨夜,对家来寻仇,她的父母与弟弟被发现,恐惧仓惶的男人和女人看见奔来的她,全然不顾及她的安危,大声呼救。

    沉月还记得,冰冷的雨夜中,她身上雨水与血水混合淌下,手臂中了一枪,却还是强撑着向那对男女安慰地笑了笑。

    可她的血脉至亲,名义上的父母在得救后,第一反应,便认为她果然是个恶魔。

    恶魔啊……

    多么令人憎恶的名词。

    沉月瞬间如坠冰窟,以前她曾忽略的异常全部铺展开来。

    她的父母心安理得地接受她带来的好处,他们厌恶她,恐惧她,甚至是谄媚她。

    暴雨倾盆,雷声滚滚。沉月突然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的狼狈,忽视畏惧瑟缩的一家三口,转身离开。

    至此,那些只会被伤害的脆弱情感埋葬在雨夜中。

    记忆如影带般重新播放了一遍,沉月眸光颤了颤,她看不清少年身后环境,亦看不清少年模样,甚至这段时间的记忆都有些混沌。

    既然看不清,她干脆闭上了眼,偏过头道:“讨厌便讨厌吧,我知道,不会有人喜欢满腔算计的人。”

    她在心中说服自己,尽量忽视如泉涌般的委屈难过。

    她的父母尚且待她如洪水猛兽,又何必要求一个陌生少年与她和睦相处呢?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成想触及一片湿润温热,她睁开眼,仍是一片模糊。

    耳畔是少年轻柔的声音:“我喜欢你,比所有人合起来都要喜欢。”

    沉月呆怔望着上方,她想起曾经学过的课程,如何判断对方是否为真情实感。

    可她现在眼睛都瞎了,怎么还会下意识认为这少年没有骗她?

    甚至,他说的话,没有引起她的一丝反感。

    沉月的视线侧移到少年身上,模糊视野中,他柔软的唇瓣在她手背上轻啄,令她心脏都为之颤栗。

    太不对劲了。

    子桑祁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压抑住紊乱的气息,学着书册中的内容——

    取悦她。

    他的传承虽已完整,但有些事情必须要亲身体会。知道这一点后,子桑祁便让大巫师找来了如何追求女子的书籍。

    谁知,大巫师错解了他的意思,那一页页书册中全是露骨至极,面红耳赤的画面。

    沉月冷漠地垂下嘴角,她擅长用这副外壳保护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了,请问可以松开我的手了吗?”

    她的态度疏离,令子桑祁心慌地握紧了她的手,睫毛如抖扇,“沉月,我错了,我不该擅自这样做,你别对我这么冷淡好不好?”

    “……你,认识我?”

    “……”子桑祁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什么意思?”

    沉月的眼睛像是覆上一层白雾,毫无焦距,她忍不住眨了眨眼,仍是一片模糊,“抱歉,我现在看不清楚,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你救了我,我会给你报酬的。”

    “……”

    子桑祁看着她空洞的眼睛,手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是抬起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沉月瞳眸动了动,眼前被一片暗色覆盖,她问道:“是你吗?”

    子桑祁紧绷的肩背放松了些,幸好,没瞎。

    他问道:“还记得除此之外的事吗?”

    沉月抿唇不语,她怀疑这少年是仇家派来迷惑她的,可整只手被暖意包裹,她感受到的全是心安。

    “记得。我被仇家打伤手臂,晕倒后便在这里了。”

    只是不记得这三年的事情吗?

    子桑祁又问:“沉月,你今年多大?”

    沉月闭眼,放弃了猜测:“十六。”

    子桑祁嗓音艰涩:“才十六岁,便有人欺负你了?”

    沉月淡淡道:“很正常,如果我不主动出手,被淘汰的就是我了。”

    子桑祁的心脏不可避免地抽痛了下,他恨不得将那些人欺负沉月的人大卸八块。

    他缄默不言,沉月也不语。一时之间,房间陷入寂静中。

    许久,沉月出声道:“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子桑祁默默将沉月的手放回被褥中,他站起身,眸中晦涩不明。

    他喉结滚了滚,低眸盯着被褥,鬼使神差道:“我与你两情相悦,早已定下了婚期,这次是我回来的太晚,才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沉月惊讶地瞪圆了眼,然而,少年的身姿像隔了扇雾面的玻璃般,只能看出个大概,肩宽腰窄,手长腿长,黑色长袍映得面如白玉。

    她忽然升起一个想法,犹豫问道:“你知道……手机是什么吗?”

    “瘦鸡?”子桑祁一脸懵,“你想喝鸡汤吗?我让人去做。”

    他抬脚便要离开。

    沉月基本确定她是遇见怪力乱神的事情了,“不用了,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子桑祁抿唇,他想说他没法不放在心上,临到嘴边,还是温顺道:“好,你想要什么便说出来,我命人去寻。”

    “多谢。”

    子桑祁垂下嘴角:“不用道谢。”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沉重,像是敲打在沉月心上的小锤,疼痛的身体又漫上一丝乏闷。

    她想,这个人于她而言大概真的不同,与那对虚伪的父母不同。

    ——她不想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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