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秽
因为淋雨和惊吓,到了次日傍晚沉月才算退烧。
白诩对此自责又悔恨。
他不知道半妖的身体可以这么娇弱,堪比凡人。
他又想到沉月手臂上错落的鞭痕,心疼一丝丝蔓延开。
鞭子所用的材料是特质的,只用普通的药膏丹药,鞭痕是消不掉的。
偏偏剑试大会在即,柳师兄对他们的剑术要求极高,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寻仙药。
白诩垂头丧气似邀宠失败的小狗般。
而沉月只是轻笑说:“没关系,伤疤不疼的。更何况,这些伤与你无关,你又何必自责呢?”
白诩更加羞愧了。
因为相同的面容,他将阿杳当作姜师姐,而阿杳对此却一无所知,甚至感谢他,将他当作恩人。
这总让他感觉自己卑劣至极,便想用别的东西补偿她。
“阿杳姐姐,你先休息吧,我得去练剑了。”白诩勉强笑道:“不然柳师兄又要罚我了。”
他的心思只比子桑祁难猜一些,沉月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无非就是白诩将她当作替身,愧疚不安。
沉月却觉得无所谓,毕竟白诩帮了她大忙。
院中翠叶被打得七零八落,因这场冬雨,空气渐渐寒凉,琳琅城灵气并不浓郁,植物不能抵御寒冬,叶片开始泛黄。
子桑祁仿佛相信了她的话,没再来打扰,沉月休息得格外好。
清晨的雾气还未消散,沉月甫一打开门,迎面被一道颀长的白衣身影遮住视线。
“阿杳姑娘。”温润如泽的声音自上方响起,沉月抬头对上青年俊朗的脸。
沉月退后几步,礼貌颔首,“仙君有何事?”
“柳某昨日外出未在,听说阿杳姑娘染了风寒。”柳冕宽大的手掌中放着一个小瓷瓶,“这是补气丹,每日食一颗对姑娘身体颇有好处。”
沉月微顿,旋即拒绝道:“风寒已好,补气丹这等仙物阿杳受之有愧,仙君莫怪。”
柳冕抿抿唇,润泽的眸中映出少女姣好平静的面容,和她只挽青簪发间的猫耳。
与姜师妹相似,又不相似。
一样的拒绝他。
不同的是,姜师妹是因为孤冷性格,而这位阿杳姑娘却是因为过往经历。
柳冕只好收起丹药,唇边扬起笑意,“若是阿杳姑娘之后遇到难事,记得告诉在下,某定在所不辞。”
沉月略带敷衍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不多时,沉月又在走廊遇到倚墙而立的雪玉。
她并没有与他接触的想法,本想径直走过,却不料被雪玉拦住。
青年熏着幽香,雪白长发披散,他的目光从沉月面上移到茸耳上,眼中闪过嫌弃之色。
卑劣半妖,实在不配拥有她的相貌。
沉月不喜他的眼神,颇为不耐道:“雪公子有事?”
雪玉未言,抬手扔给她一个白色瓷瓶,沉月下意识接住,她欲再度拒绝。
雪玉看出她的意思,蹙眉不悦道:“本座送出的东西便没有再拿回来的习惯,你若是不想要便扔掉。”
话落,他甩袖离开,看起来不想与沉月有任何接触。
沉月拿起小瓷瓶端详了下,药香四溢,确是疗伤圣药。
可她并不需要别人的假好心。
沉月无所谓地挑了挑眉,将瓷瓶随意扔在了走廊外。
瓷瓶滚落至草地上,沾上露珠。
待素白身影离去之后,一只葱白的手将其拾起。
她眼中含泪,不甘地看向沉月离开的方向。
身后有只手伸过来,拿走她攥得紧紧的瓷瓶,戏谑又引诱般的道:“燕师姐,是不是觉得很不甘心?她明明不是姜师姐,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他们的关怀,甚至将你忽视。”
燕灵擦掉眼泪,看向俊秀的少年,冷声道:“姜师姐与你同出一师,再次看到这张脸,你难道不激动,陈师弟?”
陈慕青嗤笑一声,全然不见内敛之色,“一只半妖而已,就算有着姜师姐的脸,也只能是最下贱的奴隶,我怎么可能将她看做亲爱的师姐呢。”
燕灵眼神狐疑,“你要怎么做?”
“不是我要怎么做。”陈慕青挑起她一缕发丝,痴迷嗅闻,惹得燕灵厌恶地退开,他轻笑:“燕师姐,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帮你杀了这只半妖。”
燕灵讶异地睁大眼。
若是不相识的陌生人也罢,可这只半妖始终和姜师姐长相一样,怎么可能……
她咬咬唇,犹豫道:“你要什么条件?”
陈慕青神秘道:“到时,你会知道的……”
可别反悔呀,燕师姐。
与魔交易,一不小心便会坠下万丈深渊的……
燕灵站在原地
,看着白衣少年的背影,动了动唇。
她可没有答应要杀阿杳。
沉月是在午时见到陈慕青的,清秀少年抿唇笑着与她打招呼。
但沉月知道他内里是个黑心的,真正的陈慕青应该还在体内沉睡。
剑试大会开始报名,沉月与他们一同前去。
围在她身边的白诩被柳冕叫走,片刻后,陈慕青红着脸过来,“阿杳姑娘,你长得与我师姐真的很像。”
沉月琉璃眸淡淡,“是吗?那还挺荣幸的。”
陈慕青说:“阿杳姑娘,我可以经常去找你吗?自从师姐仙逝后,我日日思念她。”
沉月不冷不淡:“我认为,陈公子可以去找你那位师姐,我想,她应该也挺想你的。”
陈慕青一噎,脸色铁青,差点维持不住表情。
这只半妖,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叫他去死?!
他步伐减慢,欲悄无声息远离沉月,却不想脖颈突然被尖锐的匕首抵住,身后少年嗓音如寒潭幽波:“滚开。”
陈慕青咬紧后槽牙,提起嘴角,再咬紧牙关,方急急退开低头弯腰,“抱歉抱歉,在下不是故意的。”
不料少年一眼也不看他,高马尾微漾,如昂扬肆意的燕尾,从他的余光,可以清楚看见少年卷翘浓密的睫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与他师姐相貌相同的半妖。
哦,他差点忘了,这位狂妄尊贵的妖皇,心属他亲爱的师姐啊。
他阴恻恻一笑,跟了上去。
报名的修士不算多,拿到报名木牌后,一行人便准备回去,白诩却遇到家父旧友,非拉着他去饮酒畅谈,他推脱不过便随其而去。
半途中,燕灵突然脸色一变,对柳冕道:“大师兄,我的木牌不见了。”
“可能丢在路上了。”柳冕思忖一瞬,让其他人先回去,他与雪玉去帮燕灵寻木牌。
沉月欣然同意,只不过她夹在子桑祁与陈慕青之间,心中总觉得危险。
她现在是半妖,普通修士便能轻而易举杀死她,更别提杀孽极重的魔君与剑下无生的妖皇。
虽然很荒谬,但事实如此,魔君含羞带怯地望着她,而妖皇,与她并肩而行,馥郁的芍药花香依旧。
琳琅城中贩卖的尽是稀奇的小玩意,为了转移注意力,沉月沿着长街边走边看。
即便她戴着兜帽,仍然明显感受到那道探究的目光,惹得她耳朵轻轻一颤。
商贩的吆喝声中忽然多出一道高昂的声音,自前方驶来一辆兽车,速度很快,车夫神情却惊恐,试图拉住妖兽。
“让开!快让开!”
沉月定睛一看,宽阔长街的中央,矮小的身影被吓到呆滞停住,已经到了另一侧的中年男女涕泗横流地喊着他的名字,试图让他过来。
两者之隔不过三尺。
周围全是无能为力的凡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孩被庞大兽掌踩下,鲜血四溅。
沉月看了眼身旁两人,皆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好似眼前只是一场小小的闹剧。
她在前世虽算不上是个好人,却也不能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消失。
沉月运起微薄的妖力飞身向前,雪白衣角带起一片波澜,脚尖轻点地,将小男孩抱在怀中。
然躲闪已经来不及,人群中不断传来抽气声。沉月眸中映出棕色的硕大兽掌,决定破釜沉舟唤出陨龙剑。
后果毫无疑问,她的身份暴露。
“此方案有暴露风险,建议宿主采取其他方案!建议宿主采取其他方案!”系统警报声占据识海。
沉月眉间萦绕无奈,却仍旧坚定道:“yun——”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被一阵风制止在喉间,风中卷携着芍药香,将她鬓角发丝吹拂起。
沉月怔怔不动,妖兽发出痛苦的叫声,脖间血如泉涌,染血的白骨匕首被骨节分明的手拔出。
整辆兽车仿佛被一股潜在的力量稳住,巍然不动。
少年的身影挡在妖兽前,眼睫微微一眨,那妖兽轰然倒地,数秒的寂静后,围观众人皆兴奋鼓掌,那一对夫妻更是要磕头跪地,被沉月拒绝几次后才抱着小男孩哭了起来。
子桑祁唇线抿直,仿佛浸过水的黑眸漫出迷茫之色。
匕首上的血全都被吸收,重新恢复森白。
少女披着斗篷,毅然决然的身影像是一缕烟引出他的回忆。
那个倍受折磨的幻境中,她亦是如此将他护在怀中,在魔族的围攻中,坚决跳进了深渊中。
他重重按了下匕首,企图让它将饮进的血吐出来。
匕首名为无秽,亦为龙骨所化。
无秽却有悔。匕首从未饮过血,因他之心,也无法饮血。
而今日,他却因为相似的背影使无秽染血。
子桑祁低咳一声,丝丝
鲜血溢出嘴角。
微弓的手指擦拭而过,他低垂着睫毛,眼中映出指尖血色。
兽车的主人是城主独女钟檀香,长相温婉,举手投足间独成一片美景。
她莹润的指尖挑起轿帘,脸色苍白,显然还未缓过神。
钟檀香扶着侍女的手走下踏板。
她一一扫过众人,最终目光定格被包围在中间的一对年轻人。
慢来一步的护城卫将聚集的民众疏散开,钟檀香笑意娇柔,一步步走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