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旧伤
启程之日愈发近了,边关也愈加寒冷。
拥衾围炉,煮酒饮茶,阿元陪着牧都父子三人说了好些话,说起衡儿、茂儿,说起岭南的荔枝、陵阳的鱼灯,瑶州的五色糯米饭,还有京城的梨花春。
多格与父亲是一样的性子,沉稳内秀,虽然他从未出过西北,却跟随母亲读过许多书,听过许多故事,他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然人生来有道,走的路都是命定的。
他过于老成,甚于衡儿。
离别的这天,玉门关的风雪更紧了,阿元和宁安的马车已经走了很远,牧都与多格都还没有离开,神色肃穆地挥手告别,随着父兄的身影越来越小,宁安才扑到阿元的怀中哭了起来,她难过极了,泪水打湿了阿元的前襟。
“姨母,我还会回来的。”
她说。
回程的路途并不寂寞,毕竟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队伍虽不整齐,也好歹算有序,阿元望着那些人,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或落寞、或欣喜、或不甘、或质疑,却脚步统一地跟随公主的马车,或走或停。
他们终于离开了这个抛颅洒血的地方,迈向新的远方,新的希望。
三个月后,他们随阿元一起,回到了大周的都城,洛京。
大长公主北堂庆元将北境五千老迈伤残的谪兵带回京城恩养的消息一传到洛京便引发朝野震动,朝堂上,刚登基不久的新帝北堂永胤并没有耐心听那些朝臣争论不休,有的老臣居然还匍匐在地想要去太上皇面前请罪,说自己难以辅佐新帝,有负皇恩。
陛下突然站起,面容含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地淡淡说道:
“父皇既禅位于朕,朝堂之事自然也不必再去烦扰他老人家,爱卿若觉得有负皇恩,不如就地辞官,告老还乡,皇榜之上,多的是栋梁之材;且皇祖母新丧,父皇与朕本就打算大赦天下,西北边关的那些罪奴也是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如今他们老迈伤残,朝廷若放任不管,任他们自生自灭,岂不是叫万民寒心。”
这位新帝不同于他的父皇那般宽容和善,也许是年少气盛,果敢自信的神态倒是天生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
他是天生的帝王。
还未到洛京城门,那帮老兵就被兵部接手了,前来交接的是驸马颜仲琪先前的旧僚,阿元还记得他。
这位武将很恭敬地向阿元行军礼,向她传达陛下的旨意:
“启禀公主,陛下将他们安置在西山兵马场,做些整理军需、喂养战马的活计,待遇与初等兵士无差,还请公主放心。”
“如此便有劳将军了。”阿元还礼深谢。
那武将自愧不安,连忙俯身再次行礼,他郑重地说:
“公主此举是为所有武将谋福祉,臣与同僚自是感激不尽。”
阿元没有想到的是,由此,陛下居然完善了所有退役伤亡兵将的福利制度,哪怕文臣齐齐反对。
都已经走了很远了,那群人居然还回头,齐齐跪谢公主大恩,阿元长叹一声,回到了马车内。
进了洛京城,阿元居然没有特别激动,反而平静得很,皇太后新丧不过数月,京城处处可见丧旗,倒是宁安,她头一次回故乡,处处都觉得新鲜,频频向外张望。
阿元并没有立即进宫,而是先在宫外公主府休整,宁安则不同,才下了马车,就被宫里派人接走了,太监大人说,奉的是太上皇的旨意。
宁安有些不安,拉着姨母的衣袖不愿离开,阿元俯下身安慰她,吻了吻她的小脸,轻柔地说:
“宁儿别怕,皇帝舅舅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了,他最疼最疼我们宁儿了。”
“真的吗?”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满脸疑惑。
“嗯!“阿元笑着重重点头。
公主府一切如旧,这让阿元心静了不少,连茂儿出生时那株狗尾巴草都在,尽管阿元知道,这已经并不是之前那株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公主府还是之前的公主府,却也不是了。
阿元住的是大哥住过的地方,这么久了,她很想念他,不知道,此时的他,又去攀那座山,渡哪条川了。
宁安进了宫,自进了宣阳门过了长街都乘着车,直到宁安门才下车。
小姑娘见宫墙上的牌匾,默默一笑,心情马上就安定了。
娘亲说,她的名字便取自这里。
进了宁安门,便是大名宫后宫了,一群小太监小宫女便引着轿辇疾步而来,宁安坐上轿,好奇地打量着外头,大名宫真大真美啊,跟娘亲说的一模一样。
她走过了长枫道,那是父亲对娘亲一见倾心的地方,枫树方才发芽,隐隐可见绿色,娘亲说,秋高气爽时,枫叶便都红了,热情似火,灿若云霞。
她在长枫道上跳过舞,跳的是与在茫茫草原和漫漫大漠中一样的洛神舞。
大名宫真大啊,走了那么久都还没到地方,原来娘亲就生长在这个地方。
后来,轿辇停在一座静谧朴素的宫殿前,宫人们放下轿辇,一位年纪大的嬷嬷上前引宁安下轿,和善地微笑,让人心头一暖。
她说:“郡主可算到了,太上皇等了您许久呢。”
这嬷嬷看样子自是尊贵的,宁安不知如何称呼,这时,嬷嬷便自报家门,让宁安称呼自己的名字“钰萝”。
“钰萝嬷嬷好。”
宁安主动问候,嬷嬷又笑了,拉着宁安往宫里走。
穿过巨大的照壁,宁安终于见了传说中的皇帝舅舅,他可真是丰神俊秀啊,娘亲说的一点都没错。
他虽身着玄色衣袍,竟不让人觉得有压迫感,浅浅的笑容若有似无地凝在凌厉苍隽的脸上,他老远就伸出双手,叫着宁安的名字。
“宁儿,快到舅舅这里来。”
是舅舅啊,是娘亲的哥哥。
宁安嘴一瘪,马上冲到北堂靖之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好宁儿,乖宁儿,回家了怎么还哭了,快快,看舅舅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北堂靖之爱怜地抱起小姑娘,往正殿走去。
果然,殿内四方花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菜肴。
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太上皇,因为从未照料过小姑娘,更不清楚她们的喜好,故而吩咐御膳房把宫内经典菜都预备上了,多多益善。
宁安反而不知道该如何下筷了。
北堂靖之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提起玉箸夹了一块马蹄奶糕放到宁安的餐碟里,讨好地说:
“这是你娘爱吃的,尝尝,合不合胃口?”
宁安夹起来送到嘴里,咀嚼,品鉴,果然很好吃,软软的,糯糯的,清香爽口,入口即化。
只是她从未吃过马蹄,形容不出它的味道。
只说滋味很像脆梨烧果,一种西北特色小吃,裹了马奶面糊炸的。
北堂靖之一听就笑了,这小丫头跟瑶瑶还真是像,不光长得像,说起吃的也是头头是道。
他便只看着她吃,小老鼠一般机灵可爱,而他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子。
“舅舅怎么不吃啊?这炙羊肉不错,只是比家里做的差些。”
宁安懵懂地看着舅舅,看着他一言不发,满脸含笑地注视自己。
北堂靖之说他不饿,人老了,胃口就变小了。
“舅舅不老,舅舅是天子,天子是不会老的。”宁安十分笃定,娘亲也说过,说皇帝就是天子,天子就是上天的儿子,是受上天庇佑祝福的。
北堂靖之被她这懵懂又极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前仰后合的样子让御前侍卫朱青都觉得新奇。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开怀笑过了,自穆皇后过世。
用过晚膳,北堂靖之派人将宁安送到了茂华宫,去陪她外祖母嘉老太妃,自从得知女儿去世,她已经卧床不起很久了。
只是宁安去的当晚,她就颤颤巍巍下床了,揽着外孙女哭得昏天暗地,闻者皆落泪不止。
她捧着宁安的小脸,眼睛里豁然亮了起来,她与瑶瑶长得太像,太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细细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
“我的儿啊……”
当晚,宫外,公主府内,阿元失眠了,明日一早就会进宫,见到皇兄,她居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位仁德贤能的天子仅仅刚过不惑之年便退居后宫了,这本是一位帝王最精彩璀璨的年华。
放眼历史,有多少帝王的执政生涯才刚刚开始,可他却一点都不留恋这九五尊位,默然安居静安宫,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放下,没有忘却,那位早已离去的发妻。
穆昀初,把他的魂一起带走了。
这么多年,他虽选妃纳妾,却连一个孩子都没生下来,自始至终就平儿一个孩子。
于是,史官便说他“溺情误国”,他也没有辩驳,任凭这样的污点留在青史之上,供当代与后人评说。
次日,陛下竟吩咐阿元可先去茂华宫探望生母,稍后再去正阳殿面圣。
阿元一笑,喃喃道:“这孩子。”
可她还是先去了正阳殿请罪,去的时候,陛下还在里头与诸位大臣商讨国事,阿元便站在檐下等候,小公公搬来一把椅子让阿元坐下休息,阿元笑着婉拒了。
随后,殿内传来激烈的争吵,确切地说,是陛下在大发雷霆,阿元清晰地听见平儿怒吼道:
“何为劳民伤财,大周苦胡人久矣,如今拓拔将军刚刚拼死拿下高车部,你们这些人就劝朕从西北撤兵,难道要让匈奴及一众胡部有时间休养生息,等他们兵强马壮后再来侵扰我大周吗?”
他的声音太过有力,气势也过于强盛,里头居然无人接话,看来传言不虚,人人都道这位少年皇帝气势凌人,睥睨四下,一旦决定的事情谁都无法劝他更改主意,且少有人置喙。
阿元差点忘了,他才不过十九岁。
等几位大臣垂头丧气地走出殿外,阿元才被公公请进殿内。
平儿见到阿元很是兴奋,少年的稚气马上回到脸上,拉着阿元的手不放下,阿元都来不及行礼。
“姑母,西北好玩吗,是不是和岭南相去甚远?”
阿元笑了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答起,只能点头。
“那照姑母的意思,是岭南好还是西北好?”平儿又问。
这倒是把阿元问住了,岭南秀丽壮阔,山川大海,西北粗犷巍峨,草原大漠,实在说不上哪里好哪里更好。
于是阿元只好说:“我大周万里疆域,处处皆是风光,岭南也好,西北也好,亦或是中原,各处有各处的好。”
“可朕还是觉得我大周应当不止眼前这些疆土,”平儿拉着阿元来到“大周一统堪舆全图”前面,指着上面豪气地说道:
“姑母你看,若是灭了匈奴,大周的西境便可扩充三千里,还有这里,百越西南是有象滇国,再往南便是琼州,那便到了天涯海角了,到那时,天下才是大周的天下。”
阿元哪顾得去看舆图,她满眼都是这位胸怀四海的少年天子,他的样子与琪哥年轻时一模一样,那时的他,也是对着舆图豪情万丈地指点江山。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平儿看到阿元没有答话又神色哀伤,马上关切询问她是不是想家了,毕竟她离开岭南已经半年多了。
“不是,”阿元笑了,她认真地说道:
“陛下,姑母努力活得久一些,姑母想看我们大周的百姓可以去西北放牧,去南海打渔,去所有想去的地方生活。”
“朕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少年天子自信笃定。
“嗯,姑母等着。”
陛下又沉浸在开疆拓土的畅想中,阿元悄然离开了正阳殿,径直往静安宫去了。
这里一切如旧,仿佛从未有人离开过一样。
阿元站在院中,看着一草一木,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关于那个已经逝去很久的人。
她是阿元见过最美的人。
“穆昀初……”
她武艺高强,却在打雪仗的时候不得章法;她姿容艳丽,却大大咧咧爬树捉鸟,下水摸鱼,她失了孩子,却把别人的孩子抚养成人,悉心教导……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呢?
她坦然接受死亡,却始终放不下夫君和稚子。
世人揣度她,误解她,污蔑她,说她善妒、惑君、惯子,所有对于圣上父子俩的负面评价皆因这位美人皇后,她就是原罪。
可谁还记得她曾傲立于鹭州城楼,誓死守卫臣民,记得她曾策马持枪,在龙门一马当先斩杀叛军,记得她曾衣不解带地照料病重的儿子……
阿元无力极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直到,她看见了皇兄,那个从来玉树临风,丰神俊秀的二哥。
“臣妹庆元,叩见太上皇。”
阿元对着他行礼,又恭敬又虔诚。
只是他说:
“阿元,许久未见,你还是那么年轻,不像我,都老了。”
他说他老了。
的确如此,他的白发肆无忌惮地穿插在乌发之中,渐渐地,快要覆满全头了。
他才四十一岁而已。
他指着那株枯萎的梅树,落寞地对阿元说道:
“自她走后,这树一次都没开过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他们相携走进正殿,里头不知何时熏了芍药香。
坐下后,兄妹俩相对无言。
“他还好吗?”良久,北堂靖之先开了口。
阿元知道他说的是大哥,便微微一笑,默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便又怅然地说道:
“想来,他才是最聪明的,这么些年,我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而他却徜徉于天地之间,山川壮美,四海广阔,再多的忧愁也都可被化解了,天下之大,他唯独回不了京城,而我却只能待在京城,若有来世,我定要与他换一换才好,阿元,你说是不是?”
阿元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从未在二哥的身上看到浓浓的,满溢的绝望与悲伤,他好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二哥,你还记得我们在鹭州时,二嫂给我做的糖葫芦吗?”
听人说起她,北堂靖之的眼里马上就有了光。
他甜甜地回忆道:
“怎么不记得,你说你想吃,昀儿便一股脑做了许多,后来实在吃不完了,她全都塞给了我,后来我一个月都不想再吃酸的了。”
“我们再做一次糖葫芦好不好?”阿元提议道。
北堂靖之无奈地笑了,只好点点头。
后来,大名宫御膳房破天荒全员上下做起了冰糖葫芦,在太上皇和大长公主的指导下,因为不清楚熬糖的分量,居然还命人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梓宸宫,小心翼翼取出那本《盒子园食单》。
宫门既开,便不会轻易关上了,只因大长公主说,梓宸宫也该住人了。
是啊,新帝将至弱冠,也该计划着娶妻生子了。
太上皇对于这样的大事,是万万不能躲懒的,否则,九泉之下的穆皇后,一定会叉腰跺脚,生气不理人。
宁安是头一回吃糖葫芦,糖壳把她的门牙沾掉了,茂华宫顿时笑作一团。
皇帝表哥打趣道:
“这下你可成小豁牙了,姑母晚上还命人做了奶香小饼和鱼皮卷儿,宁儿怕是吃不成了。”
“坏表哥,宁儿不理你了,哼!”
宁安捂着嘴巴口齿不清,羞红了脸,小姑娘总是爱美的,以至于换牙对她来说便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但什么样的大事能比得上新帝登基大礼呢?
皇祖母的丧期满半年了,陛下也该举行登记大礼了,如此才可名正言顺选妃。
届时,琪哥,衡儿、茂儿都会来,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