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揭秘
四月初六,是太常寺卜出的吉日,新帝登基,册封诸宫,而后大赦天下。
阿元身为长公主,身着冕服与后宫众人一同跪拜,新帝继位后,她又被圣上敕封为“镇国长公主”,这自然是无上的荣耀。
可阿元却嫌冠冕过重,册封当日,她足足顶了一整天,脖子都快断了,还没张嘴跟亲娘抱怨,就被敏妃娘娘拿着鸡毛掸子狠狠抽了几下。
“你如今别说是镇国公主了,就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我也要管着你,你二哥已经是大周皇帝,你要再敢出言不逊说什么‘还没有在鹭州王府快活’这样的鬼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阿元疼得龇牙咧嘴,但依旧不服气地辩驳道:“本来就是嘛。”
自从加冕登基后,二哥越发忙了,所幸有平儿这个小家伙陪着,二嫂在宫中也不觉得寂寞无聊,一心一意都在他身上,有时连饭都忘了吃。
静安宫是梓宸宫东边的一处较僻静的宫殿,二嫂自回宫后一直住在那里,她说,她喜欢清净,不愿有人打扰,所以连宫女侍从都远远低于一国之母该有的配置。
即使她不说,众人也都明白。
历朝历代皇后娘娘专居的梓宸宫就此封门,里头一切如昨,偶有人会去打扫维持,长此以往,便荒凉萧瑟,唯一生机勃勃的,也只有那株桂花树了。
每当路过那里,阿元只想哭,她不知道的是,如今的皇后娘娘,曾经的祯平王妃穆昀初,已经把眼泪都哭干了。
她恪守自己对如薰姐姐的承诺,把平儿当做自己亲生的,且是此生唯一的孩子去疼爱。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各宫的主子们都不约而同出来赏花观景,御花园甚是热闹,阿元与瑶瑶在秋千架上荡个不停,两位太妃也陪在一旁,见太后来了急忙下来行礼,太后眼皮子一动,便拿着阿元打趣道:
“你这都是嫁出去的姑娘了,怎么还赖在娘家不走?你皇兄昨日还说得赶紧把你送回岭南去。”
太妃们都知太后娘娘是在说笑,却只有阿元这个丫头片子当真了,她嘟着嘴巴叉着腰,气急败坏地说:
“皇兄好没良心,人家才住了这几天就要赶人,一会儿我准得告诉嫂嫂不理他。”
瑶瑶也笑了,跟着长辈们一起调侃,古灵精怪地调侃:
“皇兄才不是没良心呢,估计是驸马姐夫想你了,巴巴等着你回去呢。”
阿元一听,马上就怒了,她急忙要去掐那小妮子的脸,可瑶瑶一直往太后身后躲,还不住地冲她姐姐吐舌头,惹得太后和太妃们哈哈大笑。
阿元气不过,站在一旁生气地说道:
“好你个瑶瑶,平时姐姐多疼你,你却拿姐姐打趣,小心我告诉皇兄,也给你找个驸马,把你嫁到远远的。”
这话却说到太后的心坎里了,她立马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跟两位太妃商量:
“话说过了年瑶瑶也有十三岁了,该是给她定亲了,先选好人,再留宫里学学规矩磨磨性子,等到及笄簪礼,再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瑶瑶听完便害羞着跑到她生母嘉太妃的怀里不肯出来,敏太妃也觉得有理,便附和着说:“自陛下登基后,宫里头喜事不断,陛下与皇后体恤咱们这些老人家,常来宫中探望,前几日来茂华宫,也问过臣妾和嘉太妃的意思,说是两个公主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计划着在宫外开衙建府,为日后做准备了。”
阿元自然是欢喜,驸马不日便会调回京城,待岭南的军务交接完毕,便可与她常住京中,至于所居之地也询问过她的意见,她想得很简单,她说京中原先的豫安王府甚是宽绰繁华,恳请皇兄赏赐给她,陛下也同意了。
不远处,纯太妃与三皇子北堂月明一直在水榭默默注视着这边其乐融融的景象,九岁的三皇子在先帝时已经被封为恒昌王,此时他牵着母妃的手,神色黯淡地问道:
“母妃,母后和皇姐都在那边,为何我不能过去一起玩耍?”
纯太妃蹲下来与儿子的目光齐平,她温柔地说道:“你是皇子,她们是公主,自然不一样,你的父皇生前有多疼你,现在你就该有多隐晦小心,万不可叫人抓住了把柄,知道吗?”
北堂月明小小的,娇娇的,虽不明所以,却依旧认真地点头回应。
次日,阿元便在长枫道遇到了纯太妃母子,自父皇殡天后,纯太妃便再也没有往日的明媚娇艳,常眉头深锁,显得茫然无助,即便两位皇子相继即位称帝,都没有苛责她们母子半分,她的待遇一如从前,奢华尊贵。
阿元身为晚辈,本想先行问礼,只是太妃却拉住身侧的小儿子,领先一步说道:
“明儿,快拜见你皇姐。”
言毕,北堂月明立即躬身拱手,怯生生地说道:
“明儿给皇姐请安。”
他是皇子,怎地给自己行礼,阿元顿觉惶恐,马上俯身扶他起来,口中还不停地赞叹道:“咱们小月明已经这么大了,皇姐见你长高了不少。”
纯太妃并没有谦虚,在她眼里,自己的儿子当然是最好的,而且,他与自己的父皇越来越像,如今习得一手好字,也是父皇生前教诲的结果。
纯太妃吩咐身后的宫女领着三皇子去别处玩,阿元瞬间明白,纯太妃这是有话对她说。
于是她也支走了自己的宫女,上前拉住太妃,往御花园的太湖石后走去,那里僻静,鲜有人经过。
只是还没刚到那里,纯太妃居然扑通一声跪在阿元面前,阿元受宠若惊,直呼不敢当不敢当。
可越是拉她越是慌乱,纯太妃泪眼婆娑,哽咽地拉着阿元直呼救命。
“太妃何出此言,您是太妃,月明是皇子,又是父皇亲封的恒昌王,何人会对你们母子不利?”
阿元心有戚戚,一直劝慰,可纯太妃涕泪双流,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
阿元只好拉她坐到一边的石凳上,轻柔地宽慰她,片刻之后,太妃终于冷静下来,泪眼迷离,抽泣着对阿元说:
“公主可否给我们娘俩儿指一条生路?妾已经徐娘半老,也不奢望能荣华富贵长命百岁,可明儿还小,公主方才也见了,他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我不愿他今后战战兢兢地活着,求公主看在你父皇的面儿上帮帮妾。”
此时,阿元才清楚地知道,如今宫中谣言四起,纯太妃自然也听到耳中,她们母子身在漩涡之中,如何不胆战心惊。
“你们两兄弟,无论谁继位称帝,都是窃国,先帝泉下有知,也不会瞑目的!”
奸臣周仰正在临终前,披散着头发在火光中怒吼出的这句话,被有心之人传到了宫中,于是便有传言说,当年先帝意欲立三皇子北堂月明为储君,大皇子豫安王殿下在丞相周仰正的辅佐下,矫诏窃国,从而登上皇位,并娶了他的女儿周如薰为皇后。
三皇子曾被议储,在先帝驾崩之前,便有如此流言。
阿元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传言,只当新帝继位,朝纲不稳,自然有丞相的旧党趁机作乱,直到昨日,她在后宫闲逛,无意中走到秋露宫时,不由地想起良妃和婉嫔,她们是为父皇殉葬的两位妃子, 这秋露宫,正是她们生前的居所,如今已经荒废许久了。
阿元陡然想起,父皇驾崩那日,后宫妃嫔都被皇后娘娘邀请至梓宸宫赴宴,唯独良妃和婉嫔没有前来,记得母后说,她们在正阳殿为父皇侍疾,走不开,而当晚,一向病情稳定的父皇便突然薨逝,而后,她们俩便因侍奉不周且未有子嗣而被送去皇陵殉葬。
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当今太后和原丞相周仰正的阴谋,如果注定是两位成年皇子其中一人继位登基,身为生母,太后娘娘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唯一的可能,便是如今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很有可能是真的。
太后娘娘自然要让自己的儿子做皇帝,丞相大人的女儿也只能嫁给成年的皇子,良妃和婉嫔一直被纯妃压迫,她们怎么可能眼见着这个女人的儿子成为天子?
想到这里,阿元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连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跑到御花园与瑶瑶一起荡秋千,见了太后,她故作镇定,神色如常地卖乖讨巧,仿佛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她根本不想知道,明明两个哥哥都是文韬武略,又是中宫嫡出,凭什么要给一个龆龀幼童扶梯抬轿。
阿元不服,替两位哥哥不服,在她眼中,这天下就得是哥哥们的,谁也不能妄想夺去。
于是,她瞬间便原谅了母后,但却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若如此,她便辜负了父皇的临终嘱托,他曾在病榻之上拉着她的手说道:
“阿元你要记着,北堂一族,无论谁为新皇,你与驸马都要站在他的身后,确保他继位无忧。”
原来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父皇啊,你怎么能让阿元与哥哥们为敌?
当晚,这位骄傲伶俐的帝国公主,头一回有了深深的挫败感,不仅如此,她的心如同被利刃凌迟,鲜血淋漓。
如今,纯太妃求到她的面前,即便再如何装傻充愣,都无法掩饰内心的波澜四起,阿元长叹一声,难得下定决心,她眼神迷离却坚定地对面前这个女人说:
“你们离开京城吧,就像当年二哥那样。”
纯太妃愣了片刻,终于抹了眼泪重重点头。
御花园枝繁叶茂,却鲜有雀鸟飞来,天气越来越热,过了大暑节气,宫里便用上了冰,人人都说今年比往年更热。
这一日,京城下了一场大雨,皇后娘娘穆昀初哄完太子睡觉,心里一直焦躁不安,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本该晚膳的时辰,陛下却一直没有回来,只打发御前侍卫朱青过来递了话,说陛下政务繁忙,晚膳就不过来了。
略微用了几口,穆昀初便让宫女迎春撑伞,此处离正阳殿不远,眼见雨渐渐小了,昀初也不让传轿辇,只说散散步,顺便看看陛下。
正阳殿内灯火通明,陛下面前的案桌上有一堆已经批阅过的奏折,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静。
屏退了一众伺候的宫女太监,连朱青都让退守到门外,见皇后娘娘走来,朱青难为情地说:
“陛下今日心情不好,臣几个也没有办法,娘娘,您快进去劝一劝吧。”
皇后听完,解开蓑衣,又从秋苓手里接过食盒,吩咐小太监将殿门打开,正了正神色,然后才笑盈盈地踱步进殿。
她第一回来陛下的正阳殿,也顾不得四下打量,径直提着食盒走到陛下面前,打开盒盖,里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肉馄饨,陛下着实惊讶,许久都未吃过了。
穆昀初笑着说:
“在王府的时候,我曾见黎叔给你做过送到书房,好几次你都吃完了,今儿这馄饨是我亲手包的,陛下尝尝,有没有黎叔做的好吃?”
馄饨被端上桌,上头也淋有香油,香气四溢,陛下竟然一下子有了胃口,端着碗一连吃了好几个,皇后环顾四周,在下面的花桌上找到茶具,给陛下沏了一碗盏茶端了过来。
饮了茶漱了口,陛下将碗放回到食盒里,起身牵起昀初的手,笑着说:
“回宫看看平儿吧,朕也累了。”
昀初靠在他怀里,小猫儿一般抚摸他身上的宫绦玉带,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陡然想要撒起娇来,她轻声说道:
“陛下,平儿睡了,你陪我在园中走走好不好,就像以前在王府那样。”
陛下这才想起,自打登基以来,几乎没有一天能好好陪伴妻儿,将繁冗复杂的国事抛诸脑后,彻彻底底享受天伦之乐,他的昀初自从进了宫,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心思再无从前那般单纯无邪,沉稳得让人觉得陌生。
于是他牵着昀初的手走出殿外,他从宫女手里接过宫灯,与她一起踏入夜色,朱青他们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雨停了,园中的绿树更加生机勃勃,大雨仿佛冲刷掉固存已久的污秽,天与地都变得澄明空旷起来。
“陛下,陪我去一趟藏书楼吧?”
昀初的心里突然闪过这个地方,于是便随口说了出来。
只是她已经忘了,某日在御花园散步,她突然见到了先帝身边的近侍太监良岱良公公,心中觉得亲切,便多问了几句,那公公说自己如今在先帝藏书楼做些洒扫活计,还说陛下和娘娘心中如有烦闷,可以去那里翻翻闲书,兴许就纾解了。
这位良公公,曾经亲赴穆府宣旨赐婚,她接了圣旨,便成了祯平王妃。
北堂靖之有些惊讶,难得他的皇后竟然知道宫里头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藏书楼里都是历代皇帝的私藏,并不完全拘泥于名人大家之作,一些乡野游记、志趣话本也有好些。
自父皇驾崩,北堂靖之第一次来藏书楼,记得小时候,他和皇兄常常来这里翻看阅读在太傅那里看不到的书籍,甚至还有皮影小人,锉刀刨子,他和皇兄曾一人做了一把木质的短剑,扬言要仗剑走天涯,惹得父皇阵阵朗笑。
可终究是往事如烟,太多回忆夹杂着不安的思绪,累得人无法阔步向前。
阁楼里灯火熹微,书案后仿佛还端坐着那位慈祥的老人,穆昀初颔首向不远处的良公公致意,然后流连在每一列书架前,轻轻触碰那些久远的书籍,仿佛与古人对话。
而陛下,来这里找的是回忆,是曾经,是不谙世事的纯真年少,父皇总是领着两兄弟分开教导,以图各有所长。
无论是国计民生还是兵书兵法,两兄弟都学得津津有味,父皇几乎每每夸赞,直到更大了,就变得严苛起来,有时候厌学,少不了打手心。
每当他们兄弟俩在埋头苦读的时候,父皇就在案前书写描摹,有时是一幅字,有时是一幅画,有时又是一本书。
陛下便学着父亲的样子坐到书案后,轻轻抚摸着没有一丝灰尘的紫檀桌,桌板异常厚重,仿佛非九五之尊不可匹配,陛下的手不停游走在书案的每一个角落,突然触碰到案角一座精巧可爱的雕花小龙,桌案下便弹出一个窄小的暗格,里头是一封已经打开又放好的书信,信封上赫然写着:
“吾儿亲启”
陛下的鼻头猛然一酸,他颤抖的双手抽出里头的信纸,即使匆匆一览,也已经泪流满面。
那信,是这样写的:
“肆其、靖之我儿,为父在位已匆匆数十载,临深履薄,兢兢业业,终使仓廪足而百姓安,自觉不负先帝,不亏臣民,此生唯欠发妻;自早年失幼子,便心魔缠绕,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终得尔兄弟二人,视若双目,不敢毁伤,为父亦尽心教授,以待江山有继。然祖制难违,天命不许,兄弟二人终有一人远离高堂,生年难聚,且双目同明,实难抉择,故痛下决心,不许尔等江山,只愿母慈子孝,兄弟和睦。
三皇子年幼,继位之后,成年之前,须得兄长二人勠力同心,近前匡扶,以正朝纲,虽无九五之尊位,却有社稷之实权,待幼子长成,江山稳固,或遨游江河万里,或病榻侍奉汤药,皆随心愿。
千秋万代,过眼烟云,放眼四海苍茫,无人不被虚名所累,为父病体缠绵,行将就木,方悟得万事不遂人意,忠孝情义实难两全,至于功与过,善与恶,且任由后人评说。”
……
这封信,先帝的两个儿子都分别看过,也终于明白他的苦心,可终将是万事不遂心愿,他奢望两个儿子都能留在身边侍奉双亲,即使不做皇帝,也能权倾朝野,且无需被虚名所累,举止由心,但始终难以逃脱命运的捉弄,与其说是奸佞之人搅乱了朝纲,不如说命运使然,这个朝代,这样的时局,注定要由他的两个儿子来书写。
陛下扑在皇后怀里嚎啕大哭,长久以来的怨念、悲愤、不解、自责全都化作滚烫的热泪,只在今夜奔腾而出,穆昀初明白,他压抑得太久了,久得几乎要放弃了。
“今日,纯太妃与三皇子前来觐见,恳请离京前往封地,朕答应了。”
良久,陛下终于抬起头来,昀初替他擦去泪水,温柔地问道:
“是鹭州吗?”
陛下点了点头。
含英殿内,三皇子恒昌王正躺在榻上昏昏欲睡,他的母妃纯太妃坐在一边慈爱地看着儿子,抚摸他的小脸,他长得真像先帝啊,眉目之间都是他的风采。
“母妃,既然有四个常驻封地,为何咱们非要去鹭州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北堂月明一整天,此时他终于问了出来。
纯太妃轻轻地笑了,她才刚年过三十,风韵正好。
只听她说:
“因为鹭州最安全。”
远离到陛下的视野之外,却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天下虽大,试问哪里能比得上鹭州呢?
镇国长公主北堂庆元那日曾对她说:
“江南是个好地方,去那里好好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