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初定
洛京城内,祯平王认罪投降,不日便会被徐老将军押解回京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虽然朝廷规定不可妄议朝政,但如此惊天动地的消息岂能不引发震动。
事已至此,谁是忠臣谁是奸佞已经不重要了,成王败寇才是永远不败的真理,朝臣与百姓,所有人都知道,当朝宰辅,周公仰正,已经赢得了北堂家万里江山。
万寿宫宫门紧闭,太后娘娘病重,卧床不起,一连数日都没有请太医,当今圣上北堂肆其跪在宫门外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太后始终不见,几位太医瑟缩不敢起身,只能陪着陛下跪到天黑。
突然,一位宫女跌跌撞撞地哭喊着跪倒在陛下面前,侍卫认出她是皇后宫中伺候的宫女,连忙收起了刀,那宫女涕泪直流,哽咽地喊道:
“陛下不好了,皇后娘娘被丞相府的人接走了。”
陛下听完脸色大变,急忙起身赶往梓宸宫,宫内一切如旧,如薰不喜奢华,里头布置得风雅文气,书案上还有她未练完的字,桌上的水仙花芬芳吐蕊,并不随人与事的更迭而感怀伤神,依旧自顾自地开着花。
“发生了什么事?”陛下神色凄苦,却依然展露笑颜。
“丞相大人带了好多人把娘娘抢走了,起初娘娘不肯,以死相逼,可是丞相说要是不跟他走,不但祯平王要被千刀万剐,连王妃都保不住,娘娘一直心心念念的都是王妃,不止一次派人去丞相府求情,陛下,我们娘娘太可怜了,她都快临盆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办啊。”
那宫女拉着陛下的衣角,痛哭流涕,浑身哆嗦,陛下无助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随之而落。
近身太监气得直跺脚,口中大骂道:“擅闯后宫,也不朝拜陛下,周仰正这厮这是要造反啊!”
“公公慎言!”陌生的男声突然从殿外传来,陛下转身看去,确实从未见过。
“臣乃丞相府师爷缪文涅,参见陛下,今特奉丞相大人的之意前来给陛下传个话。”师爷目光不定,四处打量着殿内。
“丞相大人有何指示啊?
”陛下立身持正,仪表堂堂,衬得那师爷愈加猥琐。
“回陛下,半个月后,徐老将军会亲自押解逆贼祯平王回京,届时请陛下亲去城外迎接,最好能劝降祯平王。”
“劝降?”陛下一声冷笑:“祯平王已经投降,为何还要劝降?”
师爷阴阳怪气地笑道:“祯平王那日投降是为保全青阳军和鹭州,虽然他人被徐老控制,只能乖乖回京受审,可岭南军已经抵达鹭州,有驸马父子撑腰,祯平王能是真心投降吗?只好委屈陛下亲自劝降,解除岭南的威胁,否则,实在难以保证皇后娘娘的安危啊。”
“混账!”他们竟然拿如薰要挟,实在是欺人太甚,陛下几乎暴走,却被公公拦住,陈公公跪着哭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咱们娘娘可不能有事啊。”
陛下沉下心来,恶狠狠地看向那师爷,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如薰有一丝闪失,朕定将你们千刀万剐!”
他的警告自然是说到做到,在他心里,周仰正,是翻不了天的。
师爷回到丞相府,笑眯眯地将陛下的反应和回复汇报给周仰正,老狐狸轻捋胡须,狡猾地笑着,令人不寒而栗。
“小姐呢?安顿的如何了?”他问道。
师爷俯首帖耳,回答道:“自然安顿好了,保证谁都想不到。”
二月春风似剪刀,清水河两岸的杨柳渐渐窈窕婀娜,冰消水解,碧波荡漾,有许多顽皮的孩童趁着和煦的东风,放起了纸鸢,商贾叫卖声不绝于耳,贩夫走卒穿梭其中,热热闹闹地讨起了生活,一切都是原来的光景,祥和安宁。
祯平王的马车行驶在鹭州的长街上,尽管前头是徐老将军的金戈铁马,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和仪仗,只有朱青只身匹马跟在一侧,此番回京,是作为降臣回去受审,不出意外,此生将再无机会回到鹭州,回到这个人人心向神往的富庶之地。
“莫念上青天,何不下江南。”
如今想来,这是一句极真诚的话,青天之上是九五之尊,江南之地是富贵闲人,孰好孰坏,只有都经历过,才知道该如何抉择。
鹭州知府秦怀民吩咐过,全城百姓皆不可聚集送行,需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徐老将军是忠臣良将,见鹭州百姓皆如此,才会相信王爷的一片赤诚。
“王爷多久能到京城?”
祯平王妃穆昀初站在城楼,目送着王爷的队伍渐行渐远,然后彻底消失在山峦之后。
“十五天,周仰正那个老贼就只给十五天的期限,所以徐老将军这次只带了三千骑兵押解二哥。”
微风吹起阿元鬓角的长发,她神情肃穆地看向远方,灵修山渐渐绿了起来,生机盎然,一切都昭示着即将春回大地。
驸马颜仲琪带来的两万精兵已经驻扎在鹭州城外,青阳军经韩邵鹏整饬之后很快恢复元气,两方军队在过马庄举行了声势浩大的作战演习,同时也非常大方地邀请周边的几位驻军将领前来观战。
“韩将军,岭南军正在筹备一支能在海上作战的精锐水师,如有良机,非常欢迎你来指导教授。”
颜仲琪一直驻扎岭南,几乎很少有机会外出与朝廷其他驻军切磋,今日一战,酣畅淋漓,他与韩邵鹏惺惺相惜,恨不得以兄弟相称。
韩邵鹏自然也十分兴奋,他朗笑着说道:“久闻岭南军神勇无比,前日苗蛮作乱,还未走出菩萨岭就被一窝端,真是痛快啊!”
驸马不屑地说道:“要不是咱们这个好丞相怂恿教唆,这些苗蛮怎敢异动,朝廷对他们不薄,他们非但不感激涕零,反而妄想与朝廷分岭而治,实在是作死。”
“我大周福泽绵延,自然能千秋万代,接下来,就看陛下和王爷的了。”
韩邵鹏说完这句话,便邀请驸马登上灵修山顶,不远处就是远近闻名的广安寺,正值寺内暮鼓敲响,飞鸟惊散,野兽逃窜,极目俯瞰四野,天地间浩然正气升腾于胸,习武之人向来憧憬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可谁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人天生愿意打仗,唯有和平才是永恒之道。
阿元和二嫂是在王爷离开的第三天走出了王府大门,一人一马,布衣装扮,一同回京,已经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我不放心母后,听说她病了好久。”阿元双眸含泪,悲伤不能自已。
没想到二嫂也哭了,她哽咽地说道:
“如薰姐姐快要临盆,却被周仰正掳走了,我得回去救她。”
所以尽管王爷临行前千叮万嘱她们两个必须留在鹭州,一切都在他与陛下的掌控之中,但两个丫头还是不放心,男人们只在意家国天下,从来都是如此,有些事情他们注定无法周全。
所以,便趁着夜色,偷偷溜了出去,准备策马回京。
“谢錾,跟着公主和王妃,别叫发现了。”
黎管家站在门外,看着夜幕之中急速消失的身影,无奈又怜惜地对身边这个面无表情的侠客说道。
谢錾叹了口气,便不发一言地离开了,王爷果然没料错,这两位铁骨铮铮,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待在后方。
不久,驸马颜仲琪也在禹陵江的某个渡口登上了大船,趁着夜色驶离了鹭州。
历经整整半个月,三千骑兵快马加鞭,几乎不敢耽搁,终于在约定之日抵达京师,驻扎在洛京城外的龙门。
阿元和二嫂紧赶慢赶,方才追上大队人马,行至偃东镇时,才不疾不徐地悄悄跟在他们后面,看到军队驻扎好,心中方才安心。
这一路,她们生怕王爷遭遇伏击,幸好徐老将军威名在外,又十分谨慎,才算安全抵京,王爷睡在马车里,格外安稳。
阿元又和二嫂策马骑到对面的西山上,站在半山腰,环顾四周,这时,穆昀初心里陡然升起紧张无措的念头。
“龙门这地方真是奇怪,依山傍水,风景秀美壮丽,可是你看,东边有西山,西侧有洢水,只有一个地方可以通往京城,那就是南边的龙门栅,如果关上这道门,一旦有人前从西山迎面突击,后有洢水阻隔,岂不是困龙于浅滩。”
原来,这就是她心里一直焦躁不安感觉的由来,周仰正根本没想真的招降王爷,他其实一直都要置王爷于死地。
“那为何不派兵沿路伏击二哥,大费周章来到京城做什么?”
阿元听二嫂这么一分析,心里自然焦急万分,可她想不明白周仰正此举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此时,阿元心中一惊,眼神也跟着颤动,她明白了!
“陛下!”
她们俩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以劝降二哥为饵骗皇兄亲来龙门,届时一并斩杀,不但可以一箭双雕,还可以营造两位皇子自相残杀的假象,不仅坐实了祯平王谋朝篡位之罪,同时也解决了当朝皇帝。
“等如薰姐姐的孩子一出生,新帝年幼,他这个当朝国丈理所当然地把持朝政,这个老狐狸,当真是好算计。”
二嫂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段话,在她的心里,已经将周仰正碎尸万段了。
“那咱们该怎么办?”
阿元几乎语无伦次,两个哥哥都是大周之根本,是她最钦佩仰慕的人,他们一定不能有事。
穆昀初尽管心急,连身体都在颤抖,但她依然学着父亲的样子努力镇定下来,她们俩自然无力对抗周仰正,那么尽早通知王爷和陛下才是当下能做的最好选择。
于是她拉起阿元的手,郑重地说道:
“我们俩兵分两路,皇宫你熟,你想法设法传递消息给陛下,我马上下山通知王爷,争取在黄昏之前让王爷撤出龙门,陛下出宫劝降的时辰,以我的猜测应该是在日落之后,毕竟龙门离洛京不远,真要是伏击天子与王爷,能调动的只有戍守皇城的禁卫军,大军异动,很容易被察觉,所以,尽早通知陛下,他便可以尽早做准备。”
阿元听完,重重点头,这的确是当下最好的办法,心里不由地更加佩服这位有勇有谋的二嫂。
分开之后,阿元决定穿洢水而过,绕道去京城,她记得那里有一座隐秘的浮桥,应该是附近的村民为踏青游玩所建,前年皇兄生辰宴,她曾出宫庆贺,宴会结束又不想回宫,皇兄便骑马载她来到这里,玩尽兴了才回去。
“我一定能找到那座桥,桥两端各有一座大型石雕像,皇兄曾把马拴在上面,我一定会找到的。”
她骑在马上飞奔,眼泪流了一路,却边哭边给自己打气。
终于,看到不远处果然有一座石雕像,还是当时的模样,阿元迅速抹干眼泪打马奔驰,可走到近旁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浮桥,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支架,根本无法过河。
“连老天爷都不肯帮我吗?”
阿元翻身下马,看着眼前的情形忍不住嚎啕大哭,她愤怒地去用手砸石雕,却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她顿时一惊,不由地转身回望。
那朗朗一笑,憨傻可爱的,不是她朝思暮想的琪哥还能有谁?
“你怎么在这里?”
阿元迅速由悲转喜,身体却没有反应过来,竟拿着捶打石雕的力气,一拳一拳砸在驸马的身上。
“你们一直跟着王爷,我也一直跟着你们。”驸马笑着解释道。
但阿元根不不信,二嫂一路都很谨慎,她有随军的经历,如若后方有人骑马尾随,根据马蹄声响,就可以察觉出来,阿元对此深信不疑。
颜仲琪又笑了,他老实地回答:
“我自然没有骑马,是坐船来的。”
“坐船?”
庆元简直不敢相信,她杏眼圆瞪地夸张反问:
“从鹭州到京城,你是坐船来的?”
颜仲琪重重点头。
而此时,二嫂穆昀初在下山的时候,居然遇到了自己的父亲穆雷,她又惊又喜,又哭又笑,明明应该远在西北抵御边患,却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原来,是陛下和王爷他们兄弟俩联合起来诓骗丞相周仰正的,去年她的父亲因私藏西北边关作战舆图而被左迁至西北,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丞相与西北诸部勾结,陛下和王爷不放心,思来想去才派经验丰富的穆将军前往西北坐镇,仅一仗便大败弥夏,树立了大周的威望,粉碎了西北异族的狼子野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迷惑周仰正,在如今平叛的关键时机,穆雷秘密率领两万精兵,在兵部尚书柳前舟的掩护下,安然回到京城。
祯平王正在帐中与徐老将军对着洛京舆图商讨对策,然后属下朱青来报:
“王爷,徐将军,各方已经准备就绪,陛下刚出宫城,预计落日时分方到龙门。”
“带了多少人?”王爷不禁问道。
“回王爷,只带了五千禁卫军。”朱青如实回答。
徐老将军听完细细盘算道:
“皇城的禁卫军是四万人,自然不能全部调用,周仰正也不会傻到倾巢而出,宗室朝臣们的府兵加起来也有四五千人,所以他最少留五千人戍守宫城,再加上陛下带来的五千人,此战,敌军至少有三万五千人。”
王爷眉头紧锁,徐老说的不错,两万五千人对三万五千人,自然是难有取胜之望。
“那若是三万人对三万人呢,有徐老和穆将军两位战神共同作战,区区三万禁卫军又有何惧?”
王爷突然转变了神情,变得爽朗轻快起来。
这句话这徐老将军很是疑惑,穆雷率两万人埋伏在外,龙门内他们也只有三千人,怎么会有三万人呢?
“难不成,禁卫军?”徐老惊呼。
王爷一笑,说道:“没错,既然周仰正可以收买我们的人,本王就不能策反他的人吗?此次随陛下同来龙门的这五千人原本是戍守皇陵的,却被周仰正紧急抽调回来,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首领曾受过陛下的恩惠,所以这五千人自然能为我们所用,更何况,洢水之上,驸马爷的两千人随时待命,此战绝无不胜之可能。”
听完王爷这一席话,徐老将军才终于舒展开来,穆雷带兵打仗的本领他早有耳闻,在西北时屡屡得胜,大败弥夏之后,陛下密诏他火速回京,在汴阳,接手了兵部尚书柳前舟提前安插在这里的两万储阳军。
储阳军是先帝秘密创立,本为东宫储君所备,以防宗室皇族对太子不利,但储位一直空悬,所以几乎少有人知道这只军队,连当朝宰辅都未听说过。
汴阳与洛京之间相隔着郑县,这里平原沃野千里,朝廷派两万个佣工雇农前去扩大农桑,岂不是名正言顺,谁又能怀疑什么呢?
万事俱备,只等东风了。
被周仰正收买的副将阮成自他发出最后一封密信后就被徐老将军关押起来了,起初朱青非常不解,明明知道他被收买,为何还放任他往京中传递消息,没想到王爷却看得通透,他分析道:
“周仰正绝对不相信本王会真心投降,他需要知道我有什么后招,本王命岭南军一直往京城推移,他的注意力都在岭南军的行进速度上,自然不会留意郑县一时间集结了两万人马。”
“还是王爷高明!”
朱青不禁竖起大拇指,由衷地佩服王爷。
周仰正想要借劝降之名将陛下和王爷一举拿下,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成了瓮中之鳖。
所以,当西山埋伏的禁卫军正准备倾巢而出的时候,突然在他们的后方亮起一片火光,万人冲杀着向前,随即便听到前方的龙门,徐老将军怒吼的声音。
“杀!”
鼓声震动,天地为之一颤,叛军这才醒悟过来,他们被夹击了,本是来偷袭龙门的,却怎会料到黄雀在后。
“陈凌听令,尔等已经被包围了,速速放下兵器投降,可饶尔等不死!”
“陈凌听令,尔等已经被包围了,速速放下兵器投降,可饶尔等不死!”
“陈凌听令,尔等已经被包围了,速速放下兵器投降,可饶尔等不死!”
传令兵的虎威之声一遍一遍充斥在叛军的耳边,禁卫军首领陈凌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随即越来越多的士兵扔掉了手里的兵器,哀嚎着:“我投降,不要杀我。”
六万人交战,死伤不过四五千人,大部分叛军在看清眼前的形势之后纷纷投降,徐老将军和穆雷一前一后,同时从两个方向收缴叛军,首领陈凌不服,被将军一枪刺死。
朱青来报,大获全胜,王爷和陛下在帐中听闻,相拥而泣,从此,笼罩在大周上空的阴云终于消散,也不枉他们兄弟俩殚精竭虑,忍辱负重。
“阿靖,你辛苦了。
”陛下拍着王爷的肩膀,千言万语就凝成这一句话。
王爷也拍了拍陛下的肩膀,笑着说:
“皇兄在那狗贼身边忍辱负重,才更辛苦。”
阿元和颜仲琪在洢水之上看到龙门火光冲天,厮杀之声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巨石悬心,四目相对,默默地,一句话也没说。
终于,夜空中绽放一朵了璀璨的烟花,如旭日初升,虽短暂,但足以给人温暖,令人心安。
“赢了赢了,哥哥们打赢了。”
阿元情不自禁拥抱住颜仲琪,完全顾不得涕泪纵横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颜仲琪的前胸,小小的一只,窝在那个温暖的小世界里。
“陛下和王爷皆天纵之才,筹谋良久,怎么可能输呢?”
颜仲琪拥着心爱的小姑娘,眼睛里止不住的笑意。
他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她了,冰消水解,绿柳红花,春风暖了,岭南的鸡心荔枝也该熟了……
“坏了,宫里要乱套了。”
阿元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大明宫内,也已经火光冲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