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出嫁
慕容老太君曾在大周开国之际立下汗马功劳,她本是富家小姐,却阴差阳错嫁给了被迫投靠绿林的颜老郡公,两人伉俪情深,虽为绿林草莽却心怀忠义,为当地百姓爱戴,当时大周的二十万兵马在陀岭与南越王殊死奋战,足足打了一个月,双方均死伤惨重,就在大周即将金尽裘敝的危急关头,贤伉俪率三千绿林军借地势之宜,趁夜偷袭南越王的将帅营,砍下南越王的脑袋,并在次日清晨,二人孤身来到大周营帐前,将南越王带血的头颅扔在主将面前。
至此,大周彻底攻下南越王盘踞了数十年的岭南二十一州七十二县,统一设岭南郡,颜老被高祖敕封为郡公,后来朝廷为扩充军队,保障军需,开始统一募兵,岭南郡改制,又因方便节制调度,改设岭南节度使,颜老将军去世后,他的儿子,也就是当朝驸马颜仲琪的父亲颜雪涛承袭官爵,理所当然执掌岭南三十五万大军。
所以,岭南节度使的请奏几乎没有不准的可能,朝臣意见统一,后宫按例准备嫁妆,但庆元长公主自己却闹起了脾气,直言先帝丧期不满一年,二皇兄祯平王虽被赐婚却未行礼,她怎好自己风光出嫁,罔顾父女兄妹之情。
本以为自己会欢喜异常,她与心心念念的琪哥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结成连理,离开充满是非的宫城,在漫山遍野的荔枝林间欢呼雀跃,赏花,赏山水,赏日出。
可阿元没想到自己居然骤然胆怯起来,甚至悲伤愤恨,当陛下带着太常寺的官员来到茂华宫告知冬至那日是吉日,公主宜出嫁的时候,阿元把内廷司送来供挑选的婚服料子和花样全都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道:
“我不嫁!”
“阿元,这是为何?”陛下即使愤怒,双眼充血,却依旧不忍厉声责备妹妹,他费心筹谋,呕心沥血,可阿元却不理解,不领情。
阿元的眼中满是泪水,胸膛随着呼吸沉重而起伏不定,外头天寒地冻,可她的双手却渗出汗珠。
她的母亲,敏太妃跪在地上,瑟缩不敢起身,门外,小公主瑶瑶想要闯进来规劝姐姐,却也被嘉太妃拉住避开了。
“百姓丧父,尚且要守丧三年,而我既为公主,焉能如此不孝,父皇驾崩不过半载,我就着红出嫁,岂非让天下人唾弃指摘,更何况,二哥,二哥还没有行婚礼,我怎么能赶在他的前面。”
阿元的眼泪簌簌而落,满脸通红,却因不愿激怒皇兄,情绪多隐忍,即便如此,声音已是哽咽沙哑。
陛下陡然间无话可说,他自知无法劝动阿元,只好拿出帝王的权威,他喟然长叹,双手背立,以一种极为低沉的语调说道:
“庆元长公主,冬至着服出嫁,内廷司诸事预备周全,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此言一出,阿元心都碎了,皇兄的话里是字字千斤的沉重,带有无法违抗的权威,硬生生地砸在地上。
北堂肆其抬步要走,阿元突然跪倒在他脚下,双手抱住他的脚,抬起泪眸,压抑情绪,用近乎乞求的语气道:
“皇兄,别让阿元出嫁,让我待在宫里,陪着你,陪着母后,陪着大家……”
北堂肆其深吸一口气,沉默,沉默,终于狠心闭眼,挣脱开阿元的双手,大步流星离开了茂华宫,一步都没有回头。
此刻,天空又下起了雪,落在大名宫每一个裸露的角落,把那些不为人知的丑陋与阴谋全都覆盖。
公主要出嫁。
前朝与后宫都沉浸在莫名的喜悦之中,也许是因国丧期间太过压抑,而公主居然在此时此刻,可以名正言顺着凤冠霞帔,为素缟装扮的皇城带来一丝喜庆,一扫往日的阴郁与沉闷。
但此事的主人公,庆元长公主却毅然决然站在众人的对立面,太妃和皇后准备的嫁衣她也总是推脱不满意,内廷司已经改了数次,阿元依旧没有上身试穿,闭门谢客,整日在佛堂诵经,说是为先帝祈福,谁多说一句,她就要死要活。
众人都再无法劝勉,毕竟,谁都知道她说一不二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陛下倒是劝过一次,因上次话说得太重,故而这次多哄骗讨好,但好说歹说她都油盐不进,陛下甚至以孝道为由胁迫她就范,说老太君急盼她这个孙媳妇回去冲喜,谁料阿元竟然哭喊着说:
“他的祖母需要孝敬,我的父皇就不需要孝敬了吗?我曾经在父皇的陵前发誓,一定为他守丧三年,这才不到一年,你们就让我嫁人,这不是逼着我不忠不孝吗?呜呜呜……”
北堂肆其头疼得不行,前脚从茂华宫出来,后脚就去了皇后宫中,她怀孕快七个月了,步履蹒跚,出行不便,几乎日日躺着。
没想到皇后周如薰竟然早就料到陛下会来,不但起身坐了起来,还吩咐绿檀提前泡好了茶,陛下甫一落座,就开始抱怨:
“阿元,阿元这个小丫头片子真是被父皇惯坏了。”
如薰浅浅一笑,竟然没想到长公主如此令人头疼,自从她入主后宫以来,便经常能够见到,公主总是谦逊有礼,落落大方,十足一副皇家长女的风范,太后也常夸赞她,既孝顺又聪明,也会遗憾自己没有生一个这样乖巧贴心的女儿。
可陛下却冷笑一声,不能苟同:“她乖巧贴心?她可是北堂一霸,朕和阿靖都怕她,你是不知道她有多气人,不知道哪里听了那么多歪理邪说,你根本说不过她,偏偏却嘴甜似蜜,父皇和母后最吃她这一套,挨训挨打的总是我们俩,可当真是太傅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薰又替陛下换了一杯清淡解火的茶,端到他面前,笑着说道:“陛下是想让臣妾去劝劝公主妹妹吧?”
陛下放下青瓷茶盏,重重点了点头。
“陛下不用担心,今日敏太妃已经来找过臣妾了,也央求臣妾帮着劝说公主,她说其实公主并非不想嫁人,她对驸马也很满意,只是气在咱们把她当筹码,说去年朝廷裁撤岭南驻军闹得沸沸扬扬,先帝为了缓和矛盾,不与她商量就把她许给了驸马,这次也是为了安抚那边,又不经她同意就让她提前出嫁,小姑娘自然是知道家国大事的,就是心里头犯别扭,陛下也别怪公主,她还不到十五岁,小女孩儿一个,这突然把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发点小脾气也正常。”
如薰听完太妃的这些话,心里头也有些心疼这个妹妹,只是如今朝廷这样的局面,实在不能顺着谁的心意,西北胡人作乱,朝廷虽然首战告捷,但边关危机并未解除,胡人部族日渐强盛,又野心勃勃,早晚会挥师南下,如若此时岭南边陲再有异动,只怕朝廷将难顾首尾两全。
陛下听完也长叹一声,悲切地说道:“先帝在时,朕记得有一年胡人来犯,那时的西北边防并不似如今这般稳固,又逢中原千里沃土突遭蝗灾,饿殍遍野,朝臣皆不主战,纷纷劝说先帝需学汉主刘邦,派亲生的鲁元公主和亲匈奴,只是当时庆元和庆瑶两个妹妹还未出世,宫中并无公主,便有人提议改派姑母栎阳长公主前去,父皇不忍,姑母为替先帝解忧,便带好嫁妆随军出征,当时打算如果我军战败,她便下嫁胡人,所幸我军大受鼓舞,竟以少胜多,将匈奴部赶到齐林牡河对岸,至此便有了大周朝二十年的太平岁月,姑母喜不自胜,以所有嫁妆犒赏三军,班师回朝后,先帝全军厚赏,并封姑母为‘武成君’,经此一战,匈奴一蹶不振并迅速瓦解,如今的胡人诸部,已然不似当年的匈奴那般强盛。”
如薰自然是听过这段故事,当时是爷爷讲给她和哥哥听的,爷爷是开国功臣,战功赫赫,高祖亲封“护国公”,并赐国姓,但他在说起那场战役时也是激情澎湃,仿佛亲身经历,并且对栎阳长公主深表钦佩,爷爷谆谆教诲,男子汉志在疆场,建功立业是一等一的大事,女子虽身处内庭,也要内外兼修,辅佐夫君成就伟业,这些话,她一直记着,时刻都不敢忘记。
“栎阳姑母受封之后嫁给了心仪之人,也就是当年大败匈奴、勇冠三军的‘镇北侯’谭功义,过着神仙一般的逍遥日子,唯一遗憾的,竟然无子嗣传承,否则的话,自然也是朝廷栋梁之才。”陛下不禁感叹道。
于是,如薰便将栎阳长公主的故事给庆元讲述了一遍,这小丫头听完直抹眼泪,以前也不是没听宫里人说过,只是当时并没有如今这般的心境,更何况皇嫂周如薰是护国公的孙女,自己的亲哥哥也战死沙场,所以从她这样将门之女嘴里说出胸怀天下、报效国家的话一点也不让人反感。
更何况她自己,曾经为了表彰凭吊贫民女子,被那些酸腐文人歪曲杜撰,即便如此,她都没有一丝怯懦,全然不为虚名所累,如此这般勇于替天下女子发声,只凭这一点,阿元就很愿意听她的话。
“本公主出嫁是不是不能穿大红的嫁衣?”阿元眨巴着迷离的泪眼,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后娘娘听完乐了,知道她已经同意,便温柔地说道:“国丧已满半年,宫中可以嫁娶,而且公主是下嫁到岭南,又为了给老太君冲喜,自然可以穿红,内廷司已经备好了婚服,你不是已经见了吗?难道说你不满意?”
“也没有不满意,就是替二哥感到不服,他也是父皇赐婚,可因为国丧都未行礼,又被赶到鹭州那个鬼地方,他当时走得匆忙,我又被困在宫里,竟没法替他送行,连二嫂嫂的面儿都没见过,如今我穿红戴绿地出嫁,还有丰厚的嫁妆,太后娘娘、母妃、还有皇兄皇嫂都疼我,只有二哥二嫂在鹭州过苦日子,就连我成亲,都没法回来看我。”阿元说完便又要哭了,如薰连忙劝解安慰:
“你二哥在鹭州未必过的是苦日子,那是江南重镇,虽不比京中繁华,可也是富贵之地呢,你二嫂嫂是皇嫂的好姐妹,与你二哥情投意合,两人十分恩爱,就像你跟驸马一样,等你嫁去岭南,在那边快快乐乐玩上三年,吃遍那里的荔枝,再跟驸马一起回到京城,到那个时候,国丧已满,你二哥二嫂自然也会被召回京中补办婚礼,你们自然就相见了。”
阿元听完觉得不无道理,于是终于微笑点头,如薰偷偷向窗外偷听的九五之尊点了点头,陛下也匆忙离开了,接下来,公主自然老老实实试穿嫁衣,太后和太妃们看在眼里,喜不自胜,后宫难得有喜事,老人家都喜欢凑热闹,于是太后看着蹲在一边牵着嫁衣裙角的小公主庆瑶,笑着挑逗着:“瑶瑶,还不求你皇兄皇嫂替你寻一门好亲事?等你姐姐出嫁了,宫里就剩你自己陪着我们这些老太婆,你不觉得闷啊?”
此言一出,众人哈哈大笑,北堂庆瑶羞得脸红,连忙躲到陛下的后面,气鼓鼓地说道:“皇兄,你看母后她们,又拿人家打趣。”
陛下笑着把她从后头拎出来,也跟着玩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不理母后她们,咱们瑶瑶才不想嫁人呢,就愿赖在宫里头,皇兄疼你,你愿意在宫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以后要是有人来求亲,皇兄就把他们都赶出去好不好。”
这话说完,把瑶瑶气得直跺脚,众人又跟着哄闹起来,连一向端庄自持的皇后都扶着柱子笑了半天,瑶瑶娇憨地赌气说道:”哼,以后人家嫁的远远的,比皇姐还远,再也不回来了,让你们都看不着!”
众人只好捂着嘴停止发笑,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小姑娘赌气的一句混话,日后竟然一语成谶,她果然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且一生都没有再回来。
千里之外的岭南,颜府上下竟没有一丝一毫喜庆的氛围,慕容老太君在病榻之上躺得浑身酸疼,孙儿颜季琳每日都守在祖母的床边,说着儿童稚子间的玩笑话,以此逗老人开心。
节度使颜雪涛携子侄回到军营厉兵秣马,训练之严苛可谓是前所未有,死伤更甚,众将士虽不解,却也谨守军令,尤其是大败过少将军颜仲琪的赵金宝,一改往日大大咧咧、五大三粗的个性,把兵下虐得体无完肤。
整个岭南军营狼烟四起,颜仲琪独立于衡山之上,极目远望,而目光所及之处也不过百里,千山相隔,万水阻挡,如此,怎可触达千里之外,那个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儿。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大周的万里江山终于起了风,落了雨。
庆元长公主终于在冬至这日顺利出嫁,那天是最冷的一天,整个洛京城被大雪覆盖,残阳如血映照着白雪皑皑,庄严肃穆的皇城仿佛天上的宫阙,从最高处向下俯瞰,几只飞鸟停在茂华宫上的琉璃瓦上,又盘旋在空中鸣叫,似呜咽,又似吟唱。
随着内侍总管太监的一声高喊,身着大红嫁衣的庆元长公主,逐一跪别太后及太妃,茵茵作为公主的陪嫁侍女,随公主一起跪拜,远离故土自当悲痛,但她心里知道,她的小公主,终于可以见到心爱的人了,所以她一直笑,发自内心地,即便流泪也在笑。
公主的生母敏太妃泪眼婆娑,难以自抑,太后神情悲切,由陛下搀扶着,亲手扶起公主,阿元眼神坚定,一直努力保持微笑,她俏皮地说道:
“太后,母妃,儿臣要去岭南称王称霸了,以后就不跟你们抢荔枝吃了。”
转身之后,她才簌簌落下泪来,茵茵扶着她缓缓走出茂华宫,宫外,两侧的仪仗队个个神色肃穆,因三年国丧未满,故而显得有些单薄,走在宣政殿外的长街上,庆元心想,如果父皇还在,二哥也没有离开,那她这个备受宠爱的皇室长女应该会风风光光的出嫁吧,驸马自然是心爱之人,可归根结底,她最爱重的,永远都是家人。
岭南那边指派了一个副将带领八佰士兵前来迎亲,庆元并不在意驸马并没有亲自过来,律法所限,若无诏书和军令,节度使及二品以上军官不可离开驻地,所以这两个月的漫漫路程,所有的孤寂与不安,便要自己一个人承受了。
但好在,有茵茵陪着她,从小到大,这个比她大三岁的小姑娘一直贴身照顾着,阿元乐于也习惯了与她分享酸甜苦辣,喜乐哀愁。
“公主,你在笑什么?”
茵茵察觉到阿元嘴角那抹狡黠的微笑,虽然她一直隐忍,装作若无其事,但因为茵茵太了解她,又好奇,才斗胆问了出来。
“你还小,别让颜仲琪那莽夫欺负了你。”
这是登上马车之前,皇兄凑到她耳边悄悄说的。
母妃也说过类似的话,又极隐晦地解释了一番,阿元听得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但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男欢女爱,肌肤之亲。
“没什么,”阿元觉得害羞,不想跟茵茵深入讨论,于是扯谎说道:
“我走了,二哥送的小乌龟不知道会不会不习惯,一直都是我亲自喂它们的。”说罢,悲戚的神情开始在眼角弥漫,这却是发自内心的。
“放心吧公主,”茵茵抚摸公主的手认真地宽慰道:
“奴婢已经交代过万兽园的韩太监,他说一定帮公主照顾好它们。”
阿元于是放下心来,此时她心中居然开始期待,期待早一日见到日思夜想的人。
江南水乡,即便不是烟花三月,也当有绿柳红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