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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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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秋之后,整个大名宫如同浸润在亘古潮湿溶洞里的苔藓,在暗无天日里茁壮萌发,虽说七月流火,但内廷司每日还需要往诸宫殿送冰块,阿元自上回穆府遭难,又逢鹭州水灾之后,几乎再也没有跟陛下说过话,连见一面都难,他不再频繁出现在后宫,阿元屡屡去万寿宫给太后请安,也只见皇后,未见陛下。

    这日,从万寿宫出来,阿元发现皇后周如薰一直在宫外等她,本来问安之后,太后就让她退下了,可没想到,她挺着孕肚在树荫下等自己,阿元心里陡然愧疚难过,女子有孕本就艰辛,于她来说更是难熬,她不得不承受来自亲生父亲的高压,还要调和太后与陛下母子之间的矛盾,可她始终温文尔雅,面含春露,不卑不亢地面对众人,阿元有时会想,周如薰的确配得上一国之母。

    她见阿元走近了,笑容立马回到脸上,她的面庞因为暑热而潮红,哪怕身旁的宮婢一直不停地扇风。阿元也顾不得行礼,马上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只听她欢快地,并带有一丝丝狡黠的期待,她对阿元说:

    “你想不想吃好吃的,我昨日得了一个宝物,就在我宫里。”

    “宝物?”阿元自然开始好奇,别人说她还会怀疑,但这话从端庄持重的皇后娘娘口中说出,居然格外难得和郑重,于是阿元马上踮起脚尖热烈回应:“好啊,好啊,皇嫂快带我去!”

    于是挎着嫂嫂向梓宸宫走去,她没有坐轿辇,阿元于是随她走在路上,摸着她的孕肚,满怀期待地说道:“皇嫂,你给阿元生个小侄女吧,阿元喜欢小姑娘。”

    周如薰听了,笑着说道:“你皇兄也这样说,你们兄妹俩还真是心有灵犀。”

    阿元听罢,居然觉得不可思议,进而想想又觉得理所应当,对于皇兄来说,不被期待才会活得坦然。

    随后,周如薰拍着阿元的手又说:“阿元,如果本宫真的生了一位小公主,真希望她如你一般。”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阿元陡然觉得阳光很刺眼,想起方才在万寿宫,母后对于皇后如何言语相激,如何挖苦讽刺,她都没有一句辩驳,大着肚子跪了半天才起。

    只因今日,在朝堂上,礼部尚书奏请陛下审核他们刚刚递上去的八月中秋各宗室朝臣节礼的单子,陛下有些疑惑,质问道:“按往年规制执行就好,这有什么可审的?”

    尚书李堂懿连忙跪倒,一五一十地说道:“别的王公大臣们均可按往年规制分发节礼和赏赐,只是穆府那边臣有些顾虑,往年穆雷尚无资格获得节礼与赏赐,如今他荣升正四品西北大都护府副都护,却又是戴罪之身,故而请陛下以示下,臣好尽快落实此事。”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万马齐喑,一个小小的四品官本不足以在朝堂之上引起讨论,可穆家情况实在复杂,女儿又是王妃,礼部有些顾虑也说得过去。

    陛下并无回答,只是面含笑容地注视堂下,立在朝臣之前的丞相大人环顾四周后进而拱手回答:“回陛下,臣以为穆雷虽获罪,但念在祯平王妃悉心服侍王爷的份儿上,可得节礼赏赐,一是彰显陛下胸襟广阔,二是感念陛下手足之情,王爷远在千里,便会更加勤勉于政。”

    不料陛下听完却冷冷一笑,随即神情肃穆地说道:“朝廷向来赏罚分明,穆雷既然获罪,但念其忠君爱国,官升一级已是皇恩浩荡,王妃侍奉夫君,祯平王勤勉于政是为人妻、为人臣者的本分,如若这大周朝上上下下全都要靠朝廷恩赏才能恪尽职守,安分守己,那这样的朝廷还何谈绵延万年,永享盛世?”

    说罢,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留堂下众人面面相觑,后议论纷纷。

    这事自然传到后宫之中,传到太后娘娘的耳朵里。

    随后,皇后周如薰例行前来问安,自然被迁怒,在太后眼中,或许在天下父母眼中,不在身边的那个孩子,才是更可怜,更值得被爱的。

    阿元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对于大哥,她总觉得,天下既已在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只是她忘了,自古以来,高处不胜寒,居庙堂之高,必忧江湖之远,他得了天下,自然要与天下人为敌。

    尽管,那个人是他的亲兄弟。

    回到梓宸宫,阿元眼见着周如薰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兴高采烈地递给她,阿元疑惑地接过来,见那本书封面赫然用清正秀丽的小楷写着:《盒子园食单》。

    所以确切地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而是一本食谱。

    阿元歪着脑袋看向皇后,她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未消散,她异常兴奋地说道:

    “这是昀初去鹭州之前留给我的,是她亲手写的。”

    昀初,祯平王妃穆昀初,她心心念念的二嫂?

    如薰进而解释道:“这食谱里记着的,都是原先穆夫人常做给我们吃的,昀初在去鹭州之前,怕我想念这些小吃,就写了这份食谱给我,她这个鬼灵精,把它埋在了穆府后花园的一棵石榴树下,叫我去寻宝,这丫头,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真怕二弟嫌她幼稚不成熟,她性子耿直从不肯服软,要是夫妻不睦可怎么好……”

    她边说边簌簌落下泪来,阿元不忍忙宽慰道:“不会的,他们感情很好,皇嫂不必担心,二哥很疼爱二嫂的,就是犯了错也不忍责备。”

    如薰听完抬起朦胧的泪眼,挤出一丝笑容,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吗?”

    阿元拉着她手,认认真真地重重点头。

    两人翻开那本食谱,阿元马上就对那些稀奇古怪的食物名字产生浓厚的兴趣,指着一个问道:“这个‘掉牙糖’是个什么食物?”

    如薰听完掩面一笑,解释道:“是冬瓜糖,只不过穆夫人的做法较为新奇,除了用白糖腌渍,还用各种瓜果挤出汁水,小火熬干,形成浓稠的糖汁,将浸过的冬瓜放进去搅拌,直到冬瓜沾满糖汁再放到锅里翻炒,这样做出来的冬瓜糖既有颜色又有瓜果的甜香,只不过太甜了,比一般做出来的冬瓜糖甜上许多,刚开始吃觉得还好,多吃两块就觉得腻,还得用夫人做的栀子茶解腻,昀儿说这糖甜得掉牙,所以就叫它是‘掉牙糖’。”

    “那这个‘笨蛋糖’又是什么?”阿元指着一页继续问道。

    “是咱们小时候常吃的糖葱,”如薰不禁莞尔:“每次入学都要包些糖葱孝敬孔夫子,寓意聪聪明明,可那时昀儿厌学,又不得不去,跟夫人耍脾气说自己不想变聪明,就愿意做个笨蛋,然后就管糖葱叫‘笨蛋糖’。”

    阿元一听哈哈大笑,居然没料到二嫂如此天真可爱,她大笑的样子惹得如薰也跟着爽朗起来,她满眼含笑地看着阿元,她的样子,真有些像那个远在鹭州的小丫头。

    “阿元,你与昀儿竟有几分相似呢,你见了她定会喜欢她的。”

    阿元捧着脸颊答道:“二哥也说过这样的话,说实话,阿元真想见见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祯平王妃,想看看她是如何闹得二哥长吁短叹,头痛欲裂的,哈哈哈……”

    此话一出,皇后周如薰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她上前来拉住阿元,抬手抚摸她的小脸,温柔地说道:

    “真羡慕你们兄妹之间的感情,阿元,你的皇兄也很疼你,方才你指着食谱里问的那两种小食,昨天你皇兄也问过了,还特别交代说,阿元喜欢吃甜食,叫我做给你……”

    阿元心里陡然如针扎一般疼痛,那种尖锐的,不带一丝犹疑地直插入骨髓,好似要把所有的委屈翻搅出来,赤裸裸地示于人前,想隐藏却无处可藏。

    她不停地用手抹眼泪,直到妆也花了,人也累了……

    “皇兄,阿元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她曾如是承诺过,却从未切实做到,她在矛盾里反复挣扎,用清白的姿态把自己包裹起来,怯懦的,无情的,不染尘埃却又占尽好处。

    对立早就存在不是吗?

    后来有一天,大名宫的庆元公主站在先帝创立的藏书楼上,对着楼下徘徊踯躅的一国之君高喊道:

    “大哥,阿元没看错你,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大哥!”

    北堂肆其听到这话,在夜幕中抬眸远望,灯火阑珊处,他矫健的身姿被黑暗吞没,往没有光的方向去了。

    渐渐地,寒冷侵袭,凛冬已至,洛京城悄然间下起了大雪。

    太后与陛下母子龃龉愈深,阿元便常去万寿宫请安,某次她在软榻上看见一个红狐皮做的毛拢袖,上头的万寿菊栩栩如生,看手艺并非出自太后身边的嬷嬷之手,突然想起上次在皇后宫中见到她正在描这个花样子,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拢袖是皇后亲手所做用以孝敬太后的。

    她拿起那拢袖,仔细端详,狡黠地自言自语道:

    “这拢袖真是精致,料子好,花绣得也好,真是有心了。”

    太后歪在榻上,冷哼一声,白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自是瞧出来是那孩子做的,还在这里装傻充愣,真不知他们夫妇二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阿元连忙拉住太后的手,撒娇地说道:“那可不,皇兄和皇嫂整日都叫我多往母后这里走走,说母后惦记二哥总是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只有我陪着,才能哄得母后多吃多睡,二哥远在千里才不会忧心挂念。”

    这话自然说到太后娘娘的心坎上,也许是前朝有意屏蔽,有关鹭州祯平王府的消息常常传不到后宫,进而许多对祯平王的弹劾,从一开始的,说他国丧期私养乐伎伶人、逾矩燃放宫廷焰火,太后还听到些风声,到后来的,说他私通京官,贿赂地方驻军,一桩一件,真真假假,太后竟全然不知。

    如此眼盲耳聋,没有实事,太后对于陛下总无法明里指责,只能暗自生气,冷落至极,久而久之,便有流言四起,说太后恰似汉朝窦太后,喜梁王而厌景帝,长此以往,必定招惹祸患,而至家国不宁,阿元每每听到这话,总是无奈叹息,然大业未成,自然不能一吐为快,为了安抚太后,也是为了宽慰自己,她便有意缓和太后与陛下的矛盾,哪怕成效甚微。

    “阿元,你皇兄果真没有难为你二哥?”

    太后娘娘愈加苍老,她圆润白皙的脸上皱纹横陈,渐渐密集。

    “母后,皇兄也是您的儿子啊。”阿元答非所问。

    这时,太后撑着手想要坐起来,阿元便在她身后塞了一个软垫,她眼神迷茫,若有所思,终于将一些久远的,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

    “好孩子,你有所不知,母后在你两个哥哥之前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天资聪颖,机敏过人,开蒙早又刻苦,我和你父皇极疼爱他,连你皇祖父都说这孩子必成大业,只可惜,有一年秋猎,高祖执意要带他去围场长长见识,还替他做了一把小弓,他头一回骑马,觉得很新鲜,本来一切都好,却没想到那马突然发起疯来,驮着他飞奔,他年纪太小,难以紧握缰绳,便被甩下马,重重摔倒在地,当场不治,那年,他才八岁。”

    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往昔的痛苦若非主动提及,竟然不知愈来愈烈。

    “你父皇深受打击,强忍着悲痛参政议事,我因此病倒,一蹶不振,三年无所出,直到相继生下了阿肆和阿靖才觉得有了寄托,尤其是阿靖,他最像那个孩子,所以母后在他身上用的心思最多,总想着多补偿一些,把那个孩子没享过的福都给他……“

    阿元听着,心里翻江倒海,她终于僭越,替太后说出她的心里话:

    “所以,你把二哥送到了鹭州,送到了那个远离京城的繁华富贵地。”

    太后竟然没想到,居然是眼前这个于她来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外人更懂她,她长叹一声,轻轻握住阿元的手,心满意足地点头,然后说道:

    “阿靖不做皇帝最好,就让他代替平儿好好活着。”

    平儿,应该就是那个早夭孩子的名字。

    离开万寿宫,天气愈发冷了,因才下了雪,青砖石上有些滑,阿元扶着茵茵的手步履缓慢,在广袤的宫宇里踽踽独行。

    大名宫很大,从前朝到后宫,里里外外,宫殿、台郭、亭苑、楼阁数不胜数,到大周这一代,已历经三朝,有些宫殿年久失修,看着斑驳萧瑟,寒鸦飞过,和着北风呼啸,阿元驻足回眸,竟恍惚生出一眼千年的惆怅。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

    为皇为帝,上苍是有定命的,无论交予谁主宰,都必须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阿元猜想,父皇定是生出效仿周文武二王的宏愿,所以才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取名为“肆其、靖之”,然九五之尊位只有一个,天命难违,祖制不许,两个儿子,一个若居庙堂之高,另一个就得处江湖之远,历朝历代,无数的帝王都沉溺于此难以抉择,父皇踌躇了许久,今天这样的局面是否是他所预料的,或者说,就是他有意造就的。

    阿元觉得,他们都走到了棋局里,包括她自己,也成了大周帝国的一枚棋子。

    也许冥冥中有人指引,阿元竟然走到了等闲居,蓦然想起与琪哥初见的情形,那天,亦如今日这般大雪纷飞,因久无人居住,等闲居分外萧瑟,里头只有几个宫人在简单打扫,面无表情地例行公事。

    他们见到公主纷纷行礼,阿元挥挥手就叫下去了,阿元曾听人说过,等闲居是前朝明帝为自己的宠臣魏无欢所敕造,相传魏无欢男生女相,容貌极为秀美,曾为明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碍于朝中流言纷纷,一说他功高震主狼子野心,一说他罔顾人伦魅惑君主,于是他便自请辞官回到乡野,明帝不舍,免去他兵马元帅的官职,让他入职中书,秉承君主意旨,发布皇帝诏书,为便于时常相见,于是命人在大名宫中,远离后宫群殿的未央湖畔,建了一座等闲居供他居住。

    “俱为不等闲,谁是知音目。”

    七王之乱后,明帝在呜咽山自缢而亡,但没有人见到他的遗体,民间传说,其实早在乱军入宫之前,魏无欢就带着明帝悄悄逃走了。

    岭南颜府的东楼几乎复刻了等闲居,在那里,阿元将琪哥视作自己的知音,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与他分享。

    元宵节,他亲手做的牡丹花灯照亮了阿元离开的路,从此之后,思念便如暴雨之后的漫漫潮湿,不知不觉,心里就发了霉。

    “琪哥,阿元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

    也许,我们很快便会相见。

    终于,在小雪这天,陛下居然收到了岭南快马传来的请婚奏折,前朝和后宫顿时纷纷炸开了锅。

    原来,驸马的祖母,八十多岁的慕容老太君突然之间病倒了,卧床已有半月,求医问药后也始终不见好转,节度使颜大人恐老母亲熬不过今年,便请旨提前迎娶庆元长公主,一是不想因守丧而耽误婚期,二也是为了给老母亲冲喜。

    如若不是先帝突然驾崩,岭南早就可以将公主娶回去,哪里会等到现在。

    若再因老祖母去世而守丧,那婚期便真是遥遥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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