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食言而肥
是夜，问星轩书房内，陆大人来访，特意让所有家仆退下，牢牢守在院外一步不得踏入。
窗外忽地下起了绒绒小雪，书房内，红炉正烈烈，掩映出了一片暖红色，江焉阑懒懒靠在红木漆雕狮榻上，身披滚雪靛蓝大氅，手中拿着一本堪舆册子翻着。
软榻前的地上，陆大人跪得十分工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榻上的人，慎然道：“少将军，内人的扬州老家那边，下官都已打点好了，您的身份绝对不会走露半点风声，您且安心在此住下，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
“说。”
“朝中如此多家世显赫的达官权臣，下官位低言轻，夜半惊醒，日日唯恐少将军在此住得不好，做梦都在猜测少将军是为何选了下官家……”陆大人是真的不解，这权势滔天的新贵不去更有钱有权的世家隐匿身份，却选择来了他这个朝中新官的家中，不是他不想祖坟冒青烟，只是怕冒错了。
江焉阑未抬眸，翻过一页手中书本，“陆大人家有何不好？累世官宦，书香门第，清流人家，我看处处都很好。”
陆大人没品出哪里好来，不过转念一想，倒是忽然想通了，立刻跪地磕了个头：“是下官愚笨，问了不该问的事，少将军请担待。”
上面的人要下来，那自然是为了低调，不是为了舒服。
至于为什么要低调，定然是某些他不该知道的事。
江焉阑笑了笑，未曾怪罪他，却是话锋一转：“陆大人，我的宅子修缮好之后，也要操办乔迁宴，可否借你的四司一用？”
“四司？”陆大人眼皮子一跳，“可以是可以，只是，我家四司是从扬州一道跟过来的乡野四司，上不得台面，将军的筵席，怕还是找宫中的四司娘子更适宜……”
陆大人这么说，其实是在为若星着想，若星虽然此前那及笄宴办得不错，但始终初出茅庐，未曾给京中的官宦人家正式操办过席面，万一得罪了眼前的新贵，一个头都不够砍的……
不过，那少年将军并不在意，淡淡挑眉：“哦，我且听说陆大人家的席面一向办得不错，莫不是陆大人想藏着如此好的四司，不让别人来请么。”
陆大人抹了把汗：“下官不敢，少将军到时若有需要，家中四司定会鞠躬尽瘁为少将军效劳。”
闻言，江焉阑透白的面容如大雪初霁，琥珀眼微微敛起：“那便甚好，我已累了，你出去吧。”
“是，少将军您且好好歇息。”
陆大人从问星轩滚了出来，一抹额头才发现全是冷汗，只希望这尊大佛能快点离开陆家，不然他陆大人岂不是日日都要如履薄冰？
问星轩相邻着茗月轩，只隔着一个池子而已。
江焉阑起身，走到窗边，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上书只有四个小字：引蛇出洞。
他蹙着俊眉，修长的手指一抬，径直将密信烧了个干净，窗外闯进凉意，他随手撩起竹帘，只见不远处，茗月轩的偏院内还亮着纱灯，他倚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眉间渐渐舒展。
不知何时，雪色渐小，落到地上就化成了一汪春水。
若星睡不着，思绪烦乱得很，正拿着笔在窗边的书案上抄书，抄完了《四司理学》，又随意抄一些诗，从“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抄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那贺家，就在眼前了。
此前，她写了家书捎回盛宁四司，问是否寻到贺家之前遣散的下人的踪迹，张司长回信说，派了许多人去找，总是有一些眉目，但又断了，但只要一直找，总会有痕迹。
窗外又飘起小雪，若星微微叹息，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觉得想不清楚，起了身，随意拿了件衣服往院外走去，想吹吹冷风。
茗月轩外的池子旁，有一飞檐雅致的凉亭，此刻凉亭上已落了些许雪，轻轻滑到枝头，又旋落到地上，惊扰了亭中提灯赏景的人。
若星行至池边，一抬眸，只见亭中，一个挺拔清隽的身影长身而立，顿时僵在原地。
要不还是跑吧。
“站住。”
江焉阑低沉醇厚的声音如同雪从枝头落下，漱漱落进了她的耳中，有些凉凉的……
跑不掉了……若星认命地回头，垂着头道：“小人只是路过，万万不该惊扰少将军，小人这就走！”
想得美。
江焉阑的琥珀眸淡淡掠来，压迫性却极强，没给她一丝逃走的余地：“你过来，抬起头来。”
若星无言，磋磨着步子慢慢走过去，闭眼抬起了头。
那日她化了男妆，现在素面朝天，应当认不出来吧！
“你那日不是说，要回去赎我么，为何骗我？”
行，认出来了。
江焉阑眸色清冷，薄唇微抿，凝着她道：“如此看来，想必你是根本没打算再回去寻我的。”
我把你认错成小倌，我还去寻你，去找死么……
若星讪讪笑起来：“将军说笑了，小人是第一次见将军威容，将军是把我认错成别人了吧。”
江焉阑见她想赖账，垂眸从袖中扯出一张字据来，举到她眼前：“宋若星，你按了手印的。”
若星心下打鼓，这人堂堂一个少将军，怎么还把这种东西随身带身上？
“我……我……”
“我认得你，别想编个名字骗我。”江焉阑扬了扬眉，不知为何，那人前三分邪气的眉眼，此刻直直望着她，似乎有些，委屈？
“少将军，我不是故意没回去的……不是，我回不回去又如何？您可是少将军……”若星被他控诉得有几分迷茫，等等，她确实说了会去赎他，可他又不需要人赎啊！
“若我真是那云中仙的小倌，岂不是要日日在等待和期盼中失落，宋姑娘，你难道对每一个男子都这般花言巧语？”
若星嘴笨的解释：“没有，我发誓，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那些话！而且，当时我只是不小心闯入那个地方，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权宜之计。”
她是彻底被绕进去了。
江焉阑听她这么说，薄唇微微翘了一下，转瞬即逝：“哦，我还未问你，你去那个地方做何事？”
“只是去找一个故人。”若星叹了口气，他们有熟到要谈这么多的地步吗？但此人金贵，她不敢不回话。
江焉阑心念微动，眸色流转：“去找什么人？”
若星抬眸望他，杏眼蒙上雪尘：“少将军，这是小人的私事，不太方便告诉旁人，请谅解小人。”
江焉阑默然了一瞬，转而提着灯坐到了凉亭的石案旁，道：“也好，既然你食言了，不如陪我赏雪来赔。”
“……是。”若星呆愣着应了一声，没敢坐下，而是走到一旁提灯而立。
“坐。”
若星只好坐下。
不知为何，她有种……江焉阑好像认识她的错觉，因为下一刻，这位少将军，就如此随意的和她一同赏起了这夜间雪。
“你在陆家，有无签契？”江焉阑忽而问她。
“回少将军，我只是陆家外聘的四司娘子，不算是陆家人，并无签契。”
江焉阑伸出手，接了些许雪绒，握在掌心，也不管雪会不会化，他说：“那便很好。”
好什么？若星没懂。
江焉阑无心在赏雪。
半载前一别，她清瘦了许多，夜半出来，却不知穿得厚一些。
下一刻，他身上的滚雪大氅莫名落到了若星身上。
“我赏够了，你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