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沈家夜宴
若星醒来时,梦里没有尽头的长夜突然点起了一盏灯,她用右手支撑起残破脆弱的身躯,抬眼的瞬间,便被金翠耀目。
她看到街对面,一处青漆涂饰的画阁庭院里,绣户珠帘被夜风吹得波澜涟漪,庭院的池塘边放着雅致的长案台,上面摆满了飘香诱人的吃食。
她听见了丝弦鸣乐的声音,悠远绵长,像在诱惑着她……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怜,竟在她将要饿死之时,给了她这样一个精美的梦境,也好……若星想,就算死了,她也要在梦里做个饱死鬼。
靠着要吃饱这顿断头饭的信念,若星仿佛忘记了,自己白日里才因为到酒楼乞讨而被毒打过一顿,昏迷大半日,身上的血迹才堪堪凝结,她甚至忘记了疼痛,爬起来磕磕绊绊向着那雕栏画栋的夜宴梦境而去。
待她爬到湖边案台上,只见台上全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吃食,面前就放着一道听说只有官府人家才能吃上的盏蒸羊,旁边放着的,更是传说中名贵千金的江瑶柱,她在茶酒厨子做工的娘亲曾和她说过,“煮玉为浆,调之宝铛,席上奇珍,江瑶可尝”。
更不用说其他精致的吃食,竟然还有她做梦都想吃的樱桃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断然觉得这是个梦,能在梦里吃到这样一桌王公贵胄才能享受的宴席,现在去走黄泉路也值了。
若星当即就撒开了嘴,拿起筷子大吃特吃!
此刻,她丝毫没看到,湖边之上的楼阁内,一行金装玉裹的贵人在仆人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走下阁楼,缓缓向湖边而来。
若星像个饿死鬼一样风卷残云,吃饱喝足后躺在地上,她看着夜空,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这天上星,头顶灯,身边炉火,四周人声,多么美好的一幕,如果娘亲也能同她一起在这里就好了……
“什么人,竟敢偷吃我们沈家的宴席!”
在她迷迷糊糊要睡过去间,只听一声厉喝当头落下!
若星还没反应过来,几个沈家的下人一拥而上将她按在了地上,她吃了一嘴灰,后背被狠狠踹了一脚。
待沈老爷走上前来,入目是一片狼藉的宴席案台,心中一惊,看向地上被按着的人,脏兮兮一张小脸,嘴边全是油,沈老爷气得对仆人怒喝:“怎么是个小儿,你们连个偷跑进来的小儿都看不住吗?”
若星其实已经十三岁了,但因为吃不饱饭,面黄肌瘦,看起来就是个小儿。
仆人吓得瑟瑟发抖,没有一个人敢回话。
前几日,扬州首富沈应是之子沈上风科举中了进士,沈老爷特意挑选了这山清水秀的玉云庄举办琼林宴,四司六局都是顶顶的好,沈家更是邀请了朝中人脉,想要在这宴席上为沈上风拉拉关系。
谁想到,这昂贵的席面,竟然毁在了一个小乞丐的手里!
沈老爷大发雷霆,转身让台盘司的人换下席面,云袖一挥,吩咐下人:“把这个小儿给我拖出去丢进河里,负责看管席面的下人一律杖二十,发卖出去!”
若星终于回神了,这不是一场梦,这是她死期将至了……
她不要被丢进河里!听说在河里淹死的人,会被泡成透明的白面馒头,极其丑陋,她拼命挣扎,但纵然刚刚吃饱喝足,架不住抓住她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家仆,下一刻,她已经被抓到了河边。
“放开我!来人啊,救命啊,杀人了!”若星嘶哑着嗓子大声呼救。
按着她头的家仆忽然停了下来,盯着若星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女的啊……不如卖窑子里去,还能赚点钱。”
听到“窑子”两个字,若星吓得差点窒息,她在市井长大,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吃女子骨头,喝女子血的地方……
她奋力反抗,却被那家仆一巴掌扇到了地上,身上未凝结的伤口又隐隐流出血来,看着极为可怖。
就在若星绝望之时,黑夜中,一盏烛火由远及近,热源最终停在了她的身后,她用尽全力抬起眼睛,看到一名罗绮软衫的夫人,那夫人眉目慈柔,也低头看了她一眼。
家仆见到夫人,声音立刻变了个调,“宋娘子,您怎么在这儿,我家老爷那席面可还乱着呢?”
宋娘子用帕子捂着口鼻,温声道:“无碍,已经开席了,我们玲珑四司一向都会把所有菜色备齐双份的,就是怕出现今天这样的腌臜事。”
“宋娘子不愧是这扬州城里最有名的四司人,多亏了您呐,那您可且回去歇着吧,我这就去将这小乞丐发卖了。”
宋娘子看向地上的若星,皱起柳眉:“发卖去哪儿?沈老爷不是说丢进河里吗?”
家仆冷笑道:“那岂不是便宜了这坏人席面的脏东西,我这就把她发卖去窑子里,贱命说不定还能换两个铜钱不是。”
宋娘子默然了一瞬,看向家仆的眼神变了变,多了些许厌恶,声音却依然是温冷的:“我看,不如把这小乞丐给我吧,窑子里能卖多少,我给你双份。”
家仆迟疑了一阵:“这……不合规矩吧,宋娘子,您要这小乞丐做什么?”
“这做什么,你就不用管了,你只需管,你们家老爷不会过问这小乞丐的生死,而你能拿到双份的报酬,拿了一份去交差,还能剩一份做私房钱,这份买卖,是不是合适?”
家仆脸上闪过一丝精明的神色,马上便决定把这个小乞丐卖给宋娘子。
待沈家家仆领着银子走了,宋娘子将灯笼放在脚边,用手指裹着丝绢去触了触若星的头,确认她死了没有。
蓦地,若星睁开那双明亮如夜星的眼眸,愣愣看向宋娘子,她想感谢宋娘子,却痛得说不出一句话。
这小丫头,眼睛如此灵动明亮,被打成这样也没流一滴眼泪,倒是吓了宋娘子一跳。
宋娘子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你是碰到我了,不然去那种地方,可别想活了,你自己说,要不要跟我回去,做个粗使丫头?”
若星拼命眨眼,她在市井像野狗一样差点被打死,若有个地方愿意收留她,怎会不同意?
宋娘子:“那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那时的若星还不知道,从那一刻起,宋娘子成了她的姑母,成了她这一生重新开始时,最重要的人。
那夜,宋娘子将奄奄一息的若星带回了自己的玲珑苑上,好在若星命大,吃了郎中开的药后,三天就可以起身了,这期间她乖巧懂事,不哭不闹,连郎中都夸她能忍痛。
若星不敢久躺,能站起来的第一天,就到宋娘子跟前跪下。
宋娘子是个生意人,三年前,她在扬州城开了一家玲珑四司,是专门置办宴席的机构,官家有专门的四司机构,民间也有民间的茶酒厨子,扬州城里只要有富贵人家要办宴席,第一个能想起来的,那就是宋娘子。
玲珑四司做出来的席面,那当真是酒楼都做不出来的味道与面子,扬州城的这些豪门贵人三天两头就要办宴席攀比排场,谁家要是抢到了宋娘子的档期,那谁家就预定赢了一局。
宋娘子在软榻上半躺着,手中喝着一壶龙园胜雪,身边女使众多,端茶的、捶腿的,令她看起来比那些名门夫人们还要像个夫人,宋娘子问跪在地上的若星:“你叫什么名字?”
若星磕了个头:“娘子在上,我叫若星。”
她爹死得早,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娘亲叫若月,便给她取名叫若星。
“若星,好名字,你可知道,我这里是做什么的?”
若星摇了摇头。
宋娘子又问:“那你会做什么?”
若星深知,如果她什么都不会,下场必然是再回到以前的日子,想到这里,她昂首挺胸,目光灼灼:“我什么都会!劈柴,煮饭,洗衣,不会的,我可以学,我都能学会!”
宋娘子笑了笑,挥手道:“那你就去洗衣吧。”
那日后,若星成了玲珑苑上十几个粗使丫头中的一个,每日洗衣劈柴,有一口饭吃,不再过从前野狗般的日子,但她却觉得并不满足。
每晚睡觉时,闭上眼睛,她总会看到那夜在玉云庄,她尝遍了名贵的美食,那可口的樱桃煎,好像还在她的舌头上停留着。
若星有个秘密,她不后悔那晚偷吃了沈家的席面。
八岁之前,若星跟着娘亲若月在茶酒厨子做工,茶酒厨子也是四司机构,但自然是没有玲珑四司那么厉害的,那只是乡野四司。那时,娘亲是个厨娘,常常在灶台烧火间给她讲,那些贵人们每天都能在席面上吃到多么珍奇异贵的食物,她很好奇,凭什么她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不能享受这些美食,她与那些贵人有什么不同呢?
若星回味着那晚舌尖上滋味,美美的入梦了,她梦见,病逝的娘亲抱着她说,有朝一日,娘亲要成为最厉害的四司人,让若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睡梦中,她脏兮兮的小脸被眼泪淹得更脏了。
第二日,若星被女使春芽叫了过去,给了她一百文,让她到五间楼前的周五郎蜜煎铺买新出的蜜浮酥柰花,再去宋五嫂鱼羹买两份鲜笋鱼羹。
若星应了,拿着钱出门去街市,等她到街上找到这两家店铺时,发现店铺都排了长龙,而且,她还在旁边的熟肉店看到了玲珑苑的其他女使,同样在排队,看来,今天宋娘子派出了不少人。
等若星回玲珑苑时,其他女使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手上拎着不同店铺的食盒,她把自己买的两样东西交给春芽,有些好奇的问:“春芽姐姐,今天苑里不做饭了吗?”
玲珑苑的厨司出了名的厉害,若星来到这里以后,很少见到宋娘子外食。
春芽说:“你才来了几天呀,当然不知道,我们家宋娘子每个月都会派人出去把那些有名的铺子里的新品都买回来,第二天她就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还能研制出更好的菜色,若不是这样,咱们宋娘子怎么会成为扬州城第一四司人的。”
若星似懂非懂,跟着春芽将那些五花八门的甜品和肉食端上庭院里的石桌,然后退到旁边,等候给宋娘子倒茶。
这一桌,除了若星买来的甜品和鱼羹,还有鲜掉人眉毛的笋蕨馄饨、素蒸鸭、蟹酿橙……还有很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好看的吃食。
若星咽了口口水,远远看着宋娘子品尝这些美食,心里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她要做一个能吃得起山珍海味的人上人,就像宋娘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