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怜月
“辛苦。”苏宇手中的油纸伞盖在怜月头上。
怜月摇头,嘴角挂着浅笑,并未回应。
两人离开小屋。
“接下来要去哪?”怜月问道。
“京城太过危险,不如折返。”苏宇回道。
“多事之秋。”怜月低语,“京城有着镇鬼司与东厂以及各监察司的存在,往往是最繁荣的都市,虽也时常有诡诞生,但一般会在第一时间被解决。
今日着实鲜见,竟还有谲,京城比之鬼城与偏远地区的凶险程度也不逞多让。事出反常必有妖,老祖不是想着找到遗迹钥匙吗?不若一试。”
“会不会太勉强你。”苏宇摇头。
气氛骤冷,雨声变大。
怜月突然停住脚步,两人交错,苏宇仍向前走出一步。她落在伞外,大雨滂沱将发丝打湿,连着衣服也被浸透。青衣紧贴肌肤透出一片雪白,软玉温香。
苏宇顿步回看,转身向她走去,怜月却跟着后退一步,脚踩在水坑上踏出凹陷的水窝。
苏宇面色平静,不理解怜月的举动,等着她开口解释。
“老祖有些奇怪。这会令我产生一种错觉……您好像变了一个人。”怜月眼中复杂。
“……”苏宇眉头微皱,并未出言,只是站在伞下,豆大的雨滴将油纸伞砸得“砰砰”作响。
“您不会关心我的,从未有过,态度转变并未让我欣喜,反是有些不适……我不理解,十分有九分。
奴婢斗胆一问,
您为何要替我遮雨?
为何要在乎我饮下那人肉羹后的感受?
怜月一介婢女,被您随手捡来,随手培育,随手可弃,不过工具。明明我已经做好准备,为何又要来乱我静心?这不是您。”
怜月的发丝已被雨水浸得黏糊,粘在精致的面颊两侧。
最麻烦的事终究是发生。
细想来,怜月的种种举动早有疑心。
怜月的多言多语估摸也是在试探苏宇的反应。
但看来,结果不尽如人意。
情报的不对等令苏宇完全不能察知在哪个地方犯下错误。
或是,在怜月说到一些关键情报并未有反应。
又或是,在一些战斗场合并未使用仙游剑宫的法术。
再或者,两人交往过程中不该有的一些亲昵举动。
太多,太多。
怜月很聪明,一直是,不论在面对诡还是谲,她的表现完全不符与苏宇相处的机灵活泼模样。
“有两种原因,真真假假,你要听哪个?”苏宇眼眸转得冰冷,伞下有寒意酝酿。
“先听假的。”雨水淅沥,怜月的声音像是被刮得模糊。
“你替我做事,护我周全,我关心下属的状况,并不过分。简单的遮雨并不算什么。”
“真的呢?”怜月再问。
“我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和工具人,你既是我的奴婢,那么用一些简单的拉拢人心的手段令你更加忠诚,亦不过分。
遮雨也好,慰问也罢,只为利用。”苏宇声音不大,却全部顺入怜月的耳畔。
怜月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动容与黯淡,她头微低,似在沉吟,一会后再问:
“我家老祖,去往何处?”
“你活了多久?”苏宇并未回答,反问道。
“许久。”怜月声音清婉。
“那又何必问我?你早已得知真相,不是么?”
苏宇并不知过去的自己从布局起过去多久,但他既然能重生,能接下死亡海,那过去的自己大概率是已陨落。
怜月侍女若是起初便跟着过去的苏宇,那么她又如何会不知晓结局?
“他告诉我会回来。”怜月全身湿漉漉,面庞上滑落水珠。
“是会回来,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苏宇心中一直抗拒着过去,但难以否认,这便是他,过去也好,现在也好,都是他。
“所以,你其实是‘我’安排好的人?和神秘商人一样。”苏宇再补充一句。
怜月点头,清冷的瞳孔与平静的面庞看不出神情,有的似乎只是冰山。
“怜月失礼,只是心有不甘,不愿接受事实。所以最初也好,在追杀女鬼的过程消失也罢,故意与斩鬼使以及捕快起冲突,这些皆是试探。
十分抱歉。”怜月道歉着,冷漠的神情却至始至终。
最初在酒肆上斟酒闲聊的内容是想看看苏宇是否熟知被安排好的内容。
追杀女鬼后无故失踪多半是想看看苏宇的反应以及应对手段。
故意与斩鬼使冲突则是想看看苏宇的品性与性格。
一切皆是有原因。
“只是,不知如何言说。您与我家老祖,还真是一模一样。”说道这,怜月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笑意,似云雾缭绕,模糊朦胧,有着一丝甜柔之意。
她应是想起与老祖相处的点滴。
“您与我家老祖,真不是同一个人吗?”怜月笑容收敛,漠然的双瞳透过雨幕落在苏宇脸上。
“……”沉默着,苏宇不知如何解释。
老祖,是过去的自己。
两者本便是同一个人。
“你可以叫我公子,我并不比你家老祖差。”
怜月却仿佛看穿苏宇的小心思一般,脸上带着甜甜的笑靥钻入油纸伞下。
速度之快连着苏宇也无法看清。
她一直在隐藏实力,真正的实力恐怕比先前表现出来的要强上许多。
“好。”
怜月又变为那古灵精怪的模样。
“只是公子有所不知,剑狱王的古遗迹最后一道关卡需要三关键之物才能开启。”怜月嘴角挂着浅笑,说道。
苏宇等着她继续说,却见怜月抬起头,久久不语。
正当迟疑时,怜月的声音再度传来:“公子得须将伞偏向我些,如此一来怜月才会倾心于你。”
苏宇将油纸伞偏向怜月,她虽已全身湿透,但后续的雨滴却再也落不到她身上。
“一是鬼王级的本体之物,二是百六阳九级谲的灵气泉眼,三是一品妖魔的骨。公子若是要处理杀劫,三物不可或缺。”
滴答滴答,怜月身上一直在落水。
“可能会有些冷。”苏宇发动控风,怜月身上的水分被一点点带走。
“公子好会。”怜月莞尔。
“你也不差。”
苏宇话锋一转,“妖魔诡谲便是这三大类?”
怜月点头,“鬼又名诡,每时每刻都可能会诞生,具体原因不明,大抵是与怨念及执念有关。
谲您已遭遇,乃是一领域、规则的邪祟之物,危险性可大可小。厉害的谲极难处理,弱的谲便如刚才一般。
妖魔最稀少,但个个实力强大。”
“这世界的状况如何?”苏宇再问。
怜月轻笑一声,继续道:“除开安广京城、洛阳与杭州外,其余地皆是妖鬼纵横,荒凉不已。平常人家压根无法生存,更不用提去对付妖魔诡谲。
但相应的,随着死去的平常人越多,执念与恨意越多,诡也越多。这世界若不是有修行者与斩鬼司撑着,早已沦为妖魔诡谲的乐园。
直言不讳,抛开上述三地以外,不剩活人。若是公子在外撞着‘人’得须小心谨慎,担忧是人是鬼才是。”
苏宇沉吟着,消化怜月给出的情报,一会后再问道:“你知晓有关我身上的杀劫?”
“自然知道。公子需解掉世界意志的束缚,亦或者解决掉这世界即将被妖魔诡谲毁灭的因素。
您的灵魂本源归根于此,若是世界被毁,灵魂也难逃一死。
若是说得更明白一些,有两个选择。一,强行剥离世界意志的束缚,不管不问。二,挽救苍生与黎民百姓,将这世界的灾厄解决。”
怜月踌躇会后继续道:“恕我直言,诡谲的诞生已形成死循环,您要解决几乎不可能。”
“那么古遗迹里有着什么?”苏宇好奇道,“帮助我摆脱世界本源束缚的东西?”
怜月眉头轻弯,“是,却也不是。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公子得须自行探索。”
“鬼王需杀人积累,谲需时间成长,妖魔暂且不急,公子边走边看便好。”怜月拉着苏宇的衣角,向前走去。
苏宇点头,怜月值得信任。换位思考一下,若是苏宇想要给未来的自己留下一道保障,那么亲手安插在身边的人自是最佳选择。
“公子可知七月十五?”怜月轻声道。
“中元节。”苏宇点头,他所待的现实世界也有相同的节日。
“那公子可知中元节常做的事?”
苏宇迟疑会道:“祭祀祖先,点燃花灯。”
怜月点头。
“据传闻,在点燃花灯时,若是心想着思念,灯也会顺着河流往下送到念念不忘之人手中。若欲向着天空燃放,心愿亦会被神灵接收,美梦成真。”
一边说着,在怜月的牵引下,二人来到拱桥处。
周围是皮影戏的手推车与放着糖画的商铺,诡的频繁诞生将这热闹非凡的节日浇灌冷水,徒留清冷。
拱桥上放着不少油纸伞,却不见人影,在身后的药堂处还系着一匹白马,它正呼着浑浊的鼻息,直勾勾看向苏宇二人。
“北海灯船彻晓明,游观士女夜倾城。飘零卅六鸳鸯影,相见香阶刬袜行。
每逢七月十五,人们相互祈愿,点燃花灯,天空灿烂若繁星点点,河流斑斓似星光流转,河上除开载人的草船便是由微黄灯光汇聚成的孔明灯河。”怜月来到河岸边,轻轻蹲下身,长裙拖曳在地,沾染少许泥土。
“老祖不喜热闹,总孑然一身。但奴婢却总喜这浓厚的烟火味,便总恳求着老祖一起来到这河边,点燃花灯。”
怜月挥手,手上的戒指散发灵气微光,应是储物戒。
“老祖走后,我总一人来这放着花灯,也不知心念是否有寄去。公子可要玩上一会?”怜月回过头,手中已经挂着两盏荷叶灯。
苏宇亦蹲下身,“可以。但不需用荷叶灯。”
“为何?”怜月反问。
“荷叶灯顺着河流飘再远也不能送到心念之人的身旁,它只会一点点消弭,仿佛不曾来过。”苏宇回道。
“那孔明灯?可即便是向着神灵祈福也不见得愿望会实现。更何况这满是妖魔诡谲的世界从不会有神明存在。”怜月嘴上说着,手上却已换至点燃后可以飞向天空的孔明灯。
“那便向我许愿。”苏宇面色古井无波,从怜月手中顺过一盏孔明灯。
怜月先是盯着苏宇一会,随后摇头,无奈笑道:“真是瞒不过公子。”
话语落下,怜月向天空挥手,灵气汇聚,未知的法术施展,天空的雨幕如同被一道不可视的屏障生生绝开,雨水也随之停止。
苏宇将纸伞收起,却不知要如何点灯。正疑惑时怜月手指勾动,“公子空有一身修为境界却不知如何使用道术,实在可惜,不如趁此学习。”
在精妙的灵气控制下,一道小火苗吹向灯芯,将其点亮。
苏宇沉下心感受灵气运作的方式,怜月似乎是将灵气纳入体内进行一个周天运转后再送出。
学习着,灵力纳入体内,在血脉处循环一个周天再次送出。
“量太多,火焰会将灯烧毁。”苏宇控制着灵力的量,一点点送出,细小的火苗随风吹过,灯芯也被点燃。
怜月见状美眸轻颤,心中讶异却不言。
火苗将灯芯点亮。
“记得许愿。”怜月声音甜润,抿着笑意。她松开手,孔明灯缓缓飞向天空。
少女双手合十,眼眸羞阖,修长的睫毛颤动着,精致的琼鼻在灯芯传来的晕黄光线下发亮。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苏宇学着,轻闭双眼认真许愿,图个心安。
“希望能顺利结束。”
睁开眼,两盏孔明灯在天空摇摇晃晃,即将冲出屏障外。
“你许的什么愿?”苏宇扭头,好奇道。
“秘密。”怜月将纤细玉指抵在嫣唇上。
站起身,怜月不管长裙底沾着的泥泞,钻入油纸伞下,二人向远离河边的方向行去。
过上好一会,苏宇又问道:“你不问我吗?”
怜月转过头,面上带着若隐若现地笑意,眼眸深处却是一丝黯淡。
她在强撑。
“我知道的。大概会是‘希望能顺利’、‘希望能不出差错’之类的话吧。”
怜月双手背负在身后,身形与语气轻快,脚上却如同套上枷锁,有着未知的沉重。
对于苏宇而言,怜月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婢女,他的目标清晰,却也有着末世的冷血。
可对于怜月来说却不同。
自过去的苏宇,即老祖离去后,她便一直等着,独自逛街,独自看山看水,独自过着热闹的节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年七月十五她总会来到这一处河边,许着相同的愿望。
“愿老祖……公子岁岁平安。”
两人走出屏障,大雨将身影吞噬,变得模糊。飞出屏障之外的孔明灯也被大雨打得粉碎。
哪年中元不如此,许我安平相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