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既见我，见众生
厉喝的话语声夹杂着滚滚音浪，似是大江奔腾入海，又如老僧奋起晨钟。
程天意望着几乎幻化为实质的道道弧形音波，眉头一皱，发出一声冷哼。
“笼中鸟雀，不识好歹！”
程天意心神一动，顶上悬浮之量天尺散发出蒙蒙毫光。
缕缕毫光似飞雨，似细蠓，密密麻麻腾空而起，汇聚成一团，而后轻轻向前一挥———
原本在程天意到来之时便已散尽的铅灰色云海再次喷薄而出，量虽不及，然不损其质。云海似泥沼，丝丝云气如同最柔美女子的腰肢，攀缘纠缠于音波之上，而后上下猛的一紧，似是能够斩碎一切，宛若刀光一般的音波涟漪便好似松鼠口中薄皮坚果，碎裂迸散的干干脆脆。
至于最后的些许余音，将将冲到身前两尺，便彻彻底底消散而去。
潘渊懿静静看着这一幕，既不趁机抢攻，也不顺势御守，只是双眉越蹙越深。
无奈长叹一声，望向程天意，一脸严肃开口问道：“你要打一架我能理解，你要分高低也无不可，只是你确定要在此时此地分高低？”
说完手腕一摆，枪锋遥遥指向来路。
程天意顺着枪锋所指一瞥，紧绷面庞稍有和缓，却还是忍不住开口：“怎么，有话不敢直言，这就是人仙第一？畏畏缩缩，难成大事。”
潘渊懿双眉一挑：“你何时患了如此严重的脑疾？”
说着，连手中长枪也随手一甩，箕坐在地。
程天意看着潘渊懿如此做派，脸色一黑，就要再次开口。
潘渊懿满脸不耐，双手一挥，将程天意话语堵在口中：“好好想想，没病再开口。要不然就都别玩了。”
程天意话语将出未出，面色几度变换。
“大可放心，此间之事，除去你我，无人可知。”
“你要我如何信你？”
程天意突然满面鄙夷：“你当谁都是你，品德双亏，来此地界是个独身傻子？我姓程，玄武大道上的程！”
潘渊懿张了张嘴，满腹话语像是被人一拳从喉咙硬生生捶进了肚子，端的是憋屈。
没想到，逗了一辈子傻子，到头来让傻子给呛了。
眼看程天意脸上鄙夷之色几要溢出，潘渊懿再也不多废话，双手在地面一拍，身形如同鹞鹰直窜苍穹，原本被抛在一旁的长枪不知何时已然重归双手，枪尖明晃晃，随着枪杆扎出，上下抖动，如同鹰嘴啄食，残影点点不离程天意眉心。
眼见枪影扎来，程天意脸色不惊反喜，背负双手由掌变拳，狠狠一握，原本囚住潘渊懿的天地发出铿锵嗡鸣，枪尖点在其上，非但没有如同初次出枪时生生透出，反而被震的枪杆弯折，而后反震之力自枪尖始，过枪杆，经手臂，透躯干，直入脏腑！
于是双力叠加，于是秋风透体，直扫落叶，一弹一震之间以更为可怖的速度倒飞而出。
程天意看着倒飞的身影，眯了眯眼，双手再次一张一握，于是倒飞身影尚未停滞，天地又有新力生！
原本的三丈天地随着程天意动作的改变随之流转不停，囚笼之内似是有十万八千臂膀齐齐晃动，拳拳轰击，首尾相连，恰似天上衔尾流星，不曾留一毫间隙。
原本头上高悬之尺再度化作铅灰色云海，轰隆隆响声连成一片。
云海藏雷，翻涌不绝，每一道拳势落下，必定另有一道惊雷相随。
一招一式不曾有丝毫留手，更不曾留半点生机。
杀人如救火，片刻不能停。
潘渊懿如同风中破布，随着众多力量轰击四下飘飞，甚至被轰击出一种奇异的美感，就好像是提前到下一瞬力量所生发之处等待，而后借力而行。
原本站在前方静静看待的程天意像是终于察觉到了什么，额头烙纹一闪即收，而随着烙纹显现，天地间隔好似凭空少了数分。
是所谓天低地厚；
是所谓天地遇我也须尽低眉。
伴随烙纹一同消失的，还有程天意一步迈出的虚影。
我在三丈外，是我观天地；我入三丈内，是天地观我。
……
随着程天意一步入笼中，潘渊懿四下飘飞的身影突然止住，肩膀一晃，枪身划成半圆，在身旁虚空之中重重一顿，如同定海神针直直插入海眼，须臾之间，镇海平波，微风不起。
原本一副灭世景象的天地方圆随着长枪落下，惊雷停于半空，拳势凝于倒悬，落入人眼的景色怎一个奇瑰了得。
“你还没察觉不对？”
长枪定住四方，潘渊懿看着程天意，到此时此刻，若说程天意还是毫无察觉，那就是说笑一般的话，倘若真是如此认为，非但是小觑了姑苏朱家“南夫子”这个名号，更是认不清自己的蠢笨行为。
程天意摇了摇头，也不隐瞒，额头上烙纹显现而出，周身异象一时间铺陈开来，仙音缭绕。
“你想说的便是这个吧？”
“你知道为何……”
不等潘渊懿话语说完，程天意抢先截断张口：“你当我以身伺虎？恐我非我？”
而后一脸失望：“若真是如此，你可当真傲慢到了极点。”
“你非但小觑我朱天意，更是孩视我朱家，乃至朱圣！我朱家自朱圣证道，代代钻研天理，论及对天地了解，除去那几处修道的牛鼻子，无人可以媲美。而若是论及化为己用，走我等这文修一道的路子，更是独步六界。你妄加揣测不谈，更是一意孤行，何其自大，何其可悲。”
说到此处，浑身一切情绪尽皆收敛，仿佛面对之人不再是压自己一头的人仙第一，而是陌路之过客，自己所言也不是论道之言语，而是公理之铺陈。
“枉我之前竟将你作为一时之道敌。可我总是忘了，有些眼界，有些认知，你出生若是没有，这一辈子便不会再有。”
“是吾错了。”
随着认错话语出口，眼神语气越加淡漠，身上气息却越加高涨，原本与潘渊懿并列的举人气息隐隐有破境之势。
“既吾所酿之错，自当由吾亲自清算。”
话语再落，无论是天地囚笼，层积云海，抑或是鸣奏仙乐，生光烙纹，尽皆消失不见。
不多时，又化作一道道流光冲出颅顶，凝聚作一册虚幻书本，先是自头顶平齐再次升高三尺，而后又缓缓落在面前。
程天意伸手接过书册，饶是已然淡漠不似生人一般的面容也浮现出无匹尊敬。
潘渊懿看着这一幕，再不托大，掌中枪内的文宗气息再次调动，但不再覆盖于兵器之上，而是化作滚滚极精纯的浩然正气，全部没入气运狼烟。
那烙纹是此方天地认可，烙纹加程天意，就是此方天地具现化身。
人间百姓常言：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面对此书，神明亦要低三尺。
遍观人世数千年，能为朱家所用，且兼此神威者，唯有一物。
数百年前朱圣亲笔———《四书章句集注》
“朱子曰：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话语落下，书册摊开，轻轻一动，程天意身上气息拔高一层，破举人，入进士。
“朱子曰：圣人之道，人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
话语落下，书册崩碎，而程天意身后万民虚影成卷。
上至开国之帝王，守御之将相；下至贩浆之走卒，耕农之黔首；乃至于五弊之鳏寡孤独，九流之戏子娼妓，凡人世所有，凡存活未夭，尽在此卷，而在此卷者，无一不在程天意身后。
“汝既见我，当见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