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落脚燕回
趁着雨大,众人离开并未引起什么关注,百十来人出村,搁在平时怎么都该引起注意的事,硬是进行的悄无声息。
原定与曲子龙他们见面的地点在王家村,这么突然离开必然不能跑太远,否则容易走岔,却也不能离王家村太近,容易起冲突。挑挑拣拣,三十里外的燕回县,是个合适的去处。
此时雨势渐小,只剩下绵绵细雨,天色却是已然不早,月亮高悬洒下银色光辉,城墙上“燕回县”几个大字被镀上一层银光,姜婉抬头去看,余光瞥见王稚紧蹙的眉头,忍不住笑道。
“阿稚为何从方才起,一直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王稚紧锁的眉头越皱越深,斟酌道:“王家村隶属于燕回县,村中发生保正被杀这样大的事,最迟两三日就会被传到县里,我们在这里落脚,恐怕不会安稳。”
姜婉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息:“什么人才要躲着官府走?那是逃犯。若是躲个两三日,我怕是真就要变成逃犯了,到时候带着你们一块落草为寇不成?出门济世救人却把自己济成了逃犯,乃至匪寇,那恐怕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傻瓜。”
说着说着先把自己逗乐了,王稚看她笑得东倒西歪,摇头叹息道:“医女不想笑就别笑了吧。”
她本就比姜婉大了约莫十岁,年龄大经历的多,平常最是细心,轻易就戳破了姜婉那一副说不好是自嘲还是什么的伪装。
姜婉的表情僵了僵,但她的自我调节能力向来很强,干脆顺势收敛了表情,站直身体望向前方县城。
城门已关,厚重的城墙挡住了视线,夜深人静,连城内的狗叫都传不出一声。城外林中有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正适合扎营。
“等等,先别打桩。”
姜婉选了几个不同方向各抓了点被雨水浸湿的土,手指捻动便觉得这土不对,又怕自己经验不足判断失误,离开这片树林去别处抓了一抔土。
“这土应该是近一两日被翻过。”队伍里熟悉农事的人笃定道:“还有里面掺的黑灰,应该是点过火。”
“从几处取来的土里黑灰掺的都这么均匀,这里大规模焚烧过什么东西。”
另一人应和:“你这么一说确实不对劲,好好的树林里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空地?肯定是被人清理过。”
“可谁闲的没事来这里刨土?总不能是种地种上瘾,家里的地不够他翻的,心里痒痒跑到城外来翻土吧?”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哄堂大笑。
“净他娘的鬼扯!你家翻土还要又烧又埋的?”
“诶诶诶,你还认真了?这位兄弟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又烧又埋……听着有点熟悉,偏偏怎么都想不起来……等等!
烧完还得埋……
埋!
尸体!是染了鼠疫而死的尸体!
姜婉脸色大变,拍手打断众人的嬉闹:“肃静!”
“是尸体。这里焚烧过染疫者的尸体,应当就在这地下埋着!”
嘈杂的人声归于死寂,来不及收敛的笑就那么僵在脸上,有人被这个推测惊到,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姜婉闭了闭眼,有条不紊地吩咐:“立刻收拾东西离开这。退远点,去两里外的扎营。那有个山坡,地势高,正合适。”
都到了城外焚尸的地步,鼠疫怕是进一步扩散了!
一人之力终究有限,遏制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扩散。纵然她看得明白,也早有准备,此时此刻的心情依旧格外沉重。
有人迟疑地问:“那我们明天还进燕回县吗?”
姜婉朝说话的那人深深看了一眼:“进。”
“既然话说到这儿,我还有些话想说。”她寻了个高一点的土坡,靠着队伍中用来照明的火把的亮光看着众人,说道:“诸位都见证过疫病蔓延,因不忍其他人因此丧命的善念一路跟随我到这,已有数月,也幸亏有你们,两处军中疫病才能得以被控制。”
“诸位救了将士们的性命,这是大功,我会记下每个人的名字,待此事了结后请柳将军和方少将军呈给陛下。”
不是没人在心里犯嘀咕,自己跟着一路深入疫区忙前忙后最后什么都捞不着,就算事情解决,陛下的奖赏也落不到他们头上,只是这些念头平常都被压在心底,没人说出口,如今听姜婉这么说,纷纷惭愧不已。
有人急切地站出来,扬声道:“哪是我们的功劳?是医女的医术够厉害!您救了我们,我王麻子虽然不是什么讲究人,但也知道报恩。”
“就是就是。”
“我也一样,一开始还只想着报恩,后面这一路看您救人,就变成了真心实意的佩服。”
“我虽然是个俗人,但也愿意为这事出一份力!”
姜婉眼底染上几分笑意,一闪而逝,正了正脸色,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话锋一转:“但是,接下来的燕回县情况更加严重,不排除二次染病的风险。”
“思来想去,我觉得应该把情况讲明,诸位一定要考虑清楚,这不是什么小事,是攸关生命的大事。”
“由诸位自行决定是归家,还是继续向前。”
人群静默几息。
“如果再次染病,您会救我们吗?”
姜婉毫不犹豫:“不敢说必定能够治愈,但必定全力以赴。”
“如果我们选择不再向前,您会抹去我们的功劳,抹掉我们的名字吗?”
姜婉笃定坦荡:“我不会。选择离开的人可以将名字户籍报给我或者阿稚。”
“那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继续追随您呢?”
最先站出来的那人脸上尽是毫不动摇地决心。
“这一路上我们可是走过不少地方,这才知道鼠疫的可怕,要不是有姜医女,我们朔风县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要死光了。”
渐渐也有人应和。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跟着您多做点好事,就当是积德了。”
“嗨,俺家家里有兄弟耕种,这都入夏了,播种的时候早过去了,俺现在回去也没啥用。不管其他人怎么决定,反正俺是跟定姜医女了!”
……
姜婉认认真真的朝着众人俯身一拜:“婉在此谢过诸位,因诸位施以援手活下来的人亦会铭记你们。”
此间事了,待众人各自动起来,她放空良久才长舒一口气,余光瞥见静静立在她身侧的王稚,抿了抿唇,目光晦涩却藏着认真:“要是碰上我真没有应对方法的事,变成了那天底下独一份的傻瓜,我一定先把你们都安排好,总不能让这百多号人跟着我走上死路。”
王稚倏忽瞪大眼睛,没想到她竟还惦记着这事。
她想要大声反驳,又很快把声音压下来:“医女纯善,天赐神药毫不藏私,自鼠疫爆发救了那么多人,有普通百姓,也有军中将士。那保正色胆包天,他就该死!”
在军营时她常常跟随在姜医女身边,营帐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东西也就那么多,原本有没有成箱的药品她还能不知道吗?
偏偏破厄丹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次次都是从姜医女的营帐运出去,这必然不是什么凡人手段,且那种模样的药物,本就前所未见,不似凡物。
天赐之药的药效更是堪称神迹,而医女手握这样的神迹却愿意拿出来给他们这些命若草芥的人用,危机时刻他们又怎么能抛弃医女?
所以王稚斩钉截铁:“真到了那一步,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我一定要跟在医女身边!”
姜婉愣了愣,许久没能说出话,最终只道:“到不了那一步的,既然决定信任我,便不妨多信任一些。”
她笑笑:“如今你们百十来号人的性命系于我一身,就算是自卫杀人,我也不会不考虑后果。”
他们在城外住了一夜,也不知道是不是系统的关系,好像随着济世值越来越多,姜婉的恢复力也越来越好,平常那些小病从不找上门,譬如昨天淋了雨又吹风又奔波,第二天竟仍是生龙活虎。
天还蒙蒙亮,城门一开,姜婉一行便进了城,王稚先带人安置,姜婉点了孙大牛陪自己去县衙登门拜访。
王家村的保正被杀的事瞒不了多久,与其等到事情瞒不住被捅出来,叫燕回县的县令听了王家村的说法,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是恶人,倒不如主动摊牌,把事情说明。
燕回县的情况算不得好,一大早城内的气氛竟死气沉沉,听闻来了一队医者,县令陈清竟亲自出府相迎。
陈县令满脸憔悴,像接连几天没睡好觉,眼见并排而来的姜婉和孙大牛,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
他见姜婉是女人,便下意识排除了她是主事人的可能,冲上来握住孙大牛的手,宛若绝处逢生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态度分外热情:“本官早就听人说有游医在义诊,擅长治疗鼠疫,救了数哥村县。燕回县的每一个百姓都是我大楚的子民,见城中今日惨状本官实在不忍,用尽手段却无力阻止大疫蔓延,好在先生你来了。”
人在情急时便会下意识忽略一些不合理之处,譬如孙大牛看着完全不像医师的问题,陈清暗道自己不该以貌取人。
“医师快快请进,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一通连珠炮打得孙大牛头晕眼花,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惊得差点跳起来,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大人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医师啊,这位是姜医女。”
他赶紧退后几步,指着静静看着这场闹剧的姜婉。
陈清表情微僵,反应却也极快,很快调整过来,再度邀请两人入府再谈。
一行人穿过县衙来到后院会客之处,县衙冷清,一派凄迷之相,便是连奉茶的婢女也没有,倒是与城中冷清景象很是一致。
“真是没想到近来声名鹊起的游医队伍竟是由一个这么年轻的医女所带领,真是英雄出少年呐,巾帼不让须眉。”陈清虽为城中鼠疫困扰而脸色不佳,却能看出并未囿于性别而轻视姜婉。
他走到桌案旁边,摊开一张纸,又取来笔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张燕回县及周边各村的大范围简图。
“早在初春时,本官就听说鼠疫之事,当时虽未证实,但常言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着人囤积草药、严查入城之人,却没想到还是没能防住。”
“如今以县城最为严重,周边十二哥村子,也已经有三个爆发鼠疫,情况着实严峻。”
姜婉点头:“入城之后一路所见所闻,我已知晓情况迫在眉睫,必定全力以赴治病救人。在此之前却是还有另一件事要说。”
“我杀了王家村的保正。”
“……”
陈清怎么也没想到“有事要说”竟是这样的事,手上毛笔没抓稳,戳在纸上印出一道深深印记,孙大牛也是极度震惊,却下意识地起身挡在姜婉身前。
北方夏天的雨后不似南方闷热,雨水的潮气中和了过分干燥的空气,吹在人脸上清凉舒适,此时愣是吹得人脖子炸起汗毛,陈清看了眼被涂黑一大块的纸,放下毛笔,忽然扬声道:“来人!”
守门的侍从推开门,孙大牛咽了咽口水,紧张到额头满是冷汗。
姜婉拍了拍孙大牛的手臂,从他背后绕出来,看着侍从进来等待陈清的命令,她与陈清视线交汇,无声对峙。
刚进来的侍从虽不清楚状况,却也对气氛变化有所察觉,死死埋着头,不敢插嘴。
“家父姓姜,乃京城慧心堂医师姜道诚,奉陛下旨意来军中为将士们诊病,我随父亲一并来此,前些时日军中事了,我听闻河间府民间疫病横行,怜惜百姓生存不易,便带人前往附近诸县。”
姜婉不卑不亢,语调微扬:“而王保正,为官防疫不利,致使王家村鼠疫失控,为人品行不端,意图将我扣下。往小了说,是德不配位,往大了说,是违逆陛下下令控制疫病的旨意,图谋不轨。”
“陈大人真要为这样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之辈,不顾燕回县百姓,甚至河间府更多百姓的死活吗?”姜婉上前两步,做束手就擒状:“若是如此,姜婉无话可说!”
陈清绷着脸,难以看出什么表情,孙大牛目光在房内乱瞟,寻思着要是陈县令若是要抓姜医女,他能否带人冲出去,一旁的侍从看出他心神不宁,目光警惕地盯着他,反倒是陈清,竟笑了。
“若本官是那种不懂变通之辈,你当如何?”
姜婉叹气:“自然是束手就擒,就是可惜这满城的百姓了。”
束手就擒可不是坐以待毙,用不了几日曲子龙和吴灵等人就会到,若是发现她被抓,定会去求援,不论是找柳清还是方旭,这事都能解决。
“更何况陈大人爱民如子,对仅仅是听闻的无名医师都能亲自出府相迎,又怎么会是不懂变通之人呢?”
陈清想笑,却却故意崩起脸,一本正经地点头:“如此,此事本官知晓了。你需要什么药材尽管报给本官,全赖此前的准备,县衙库中还有不少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