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六月·船歌
袁教授住院了。
其实这并不是最近两天的事了。据他的生活助理说,两周前他的身体状态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老人家的腰直不起来,连下床都费劲。
解子文挂断助理姐姐打来的电话,沉默地看向窗外。
住院不是最近两天的事,以及身体状态变差,这两条信息足以让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其言下之意——
老人家时间不多了。
助理姐姐没说病因,但也没必要去刨根问底了。
解子文想去探望袁老师,但明天是周五。
他把手机揣口袋里,决定去找宋老师请假。
探望老人这件事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晚上老人要早些休息,最快就是明天早上。
从得知消息到请好假,全程不过五分钟。解子文甚至还没来得及通知姜源。
直到晚自习结束他才跟姜源说了。
“我也要去看。”姜源道。
“我没跟老师说你也要去。”解子文低着头。
“请个假还不简单?”姜源搂上解子文的肩,“就算请不了我也要去看的,毕竟是袁老师带我入门的。”
解子文攥着拳头不说话。
没准明天早上与袁教授相见就是最后一面了。他是否做好了离别的准备?
答案一定是没有。
没有任何人能够提前做好亲朋好友永远离开的心理准备。
解子文又想起了他的妈妈。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在陪伴他短短十七年后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突然离开他。
现在轮到袁老师了。
这次有了预告,会让袁老师的子女和朋友好受些吗?
回到家,解子文机械一般洗漱完。姜父姜母听姜源说过后来安慰了解子文几句,无非就是袁老师一定会好起来的。
但是解子文心里就是有种预感,明天的那一面会成为诀别。
他的大脑像一团乱麻根本理不顺,因此顺理成章的失眠了。
他明明很困,眼皮子要阖不阖的,但是脑子却意外的清醒,神经元不知疲倦地释放电信号,让解子文感觉自己像是在经历一场打了肌肉松弛剂的审讯。
他不打算吵醒姜家一家三口,于是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打算喝一口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会儿,培养一下睡意。
他盘腿窝在沙发上,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凌晨一点四十六。
他没开灯,整个别墅黑漆漆的,只能勉强看见各式家具的剪影。
他喝完玻璃杯里的水,叹了一口气,头向后靠在沙发顶上。
他已经想不起第一次见到袁老师是怎样的场景了。
每周一次的课程让他觉得见面已是惯例,没什么好珍藏在心底的。
他脑海里拼凑不出袁教授完整的话语,他只记得去年七月份,袁教授堆满皱纹掺着泪水的眼角和温暖粗糙的手指。
还有……
“子文。”
姜源的声音从楼道传来。解子文立刻睁开了眼睛,向后看去。
“你怎么在这里?睡不着吗?”
姜源身上带着暖意,坐到解子文旁边。沙发垫陷了下去。
“嗯。”解子文轻声道,“失眠了。”
“在想袁老师的事?”
解子文点点头。
姜源看不清解子文脸上的神情,只是伸手扶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我们明天带琴去探望他吧。”姜源提议道。
“为什么?”解子文闭着眼睛。
“如果正如你想的那样,明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那为什么不让他老人家最后听一次你的演奏呢?”
姜源的声音像一把梳子,温柔地理顺解子文大脑的思绪。
“毕竟你可是他最喜欢最好的学生。”
空气静默了一会,姜源才听到解子文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微弱的好字。
姜源身上熟悉的味道包围着解子文,后者的神经很快放松了下来,竟然睡着了。
姜源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大概五分钟,他看解子文再没有了任何响动,便慢慢侧过身,把解子文打横抱了起来。
后者个头不大,姜源抱他起来轻轻松松。
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解子文睡熟了。要是不趁着这个时候做些什么,姜源就不是姜源了。
不过他也没想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解子文说过在高考结束前不能接吻,那他就不亲嘴。
他俯下身,吻了解子文纤长的眉毛。
感觉就像是有蝴蝶停留在了他的嘴唇上,很是令人上瘾。
他替解子文掖好被角,用气声说了句:
“好梦。”
病房比想象中的要宽敞,大概是袁老师一个人独占了整个房间的缘故吧。采光也很好,今天天气也不错,阳光透过云层洒进病房里,让老人慈祥的面庞显得熠熠生辉。
“袁老师,我们来看您了。”解子文把礼物放在病床边。
老人的鼻子上连接着氧气管,但他看起来精神不错。解子文不禁想,没准袁老师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呢。
“哎,今天不是周五吗?子文你怎么和姜源一起来看我了。”老人笑着拍拍解子文的手臂,“都快高考了还随便请假。”
“我跟子文都想您了,听说您住院了就赶紧过来看看您。”姜源笑道,“看您今天精神不错啊。”
“啊,对,今天确实比昨天感觉好些。”老人道,“你们能来看我我还真是感动啊。”
“还把琴带来了,这是要给我拉一首吗?”
“对。”解子文拉开琴盒,“老师您想听什么曲子,我们给您拉。”
老人思索了一番。
“那就《帕萨卡利亚》吧。”
解子文和姜源对视了一眼。两人做好了准备,便开始了演奏。
病房门口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有袁老师的子女,有姜父姜母,还有路过的医生和病人。看来,音乐确实是最能吸引人的艺术形式之一。虽然路过的人不一定能听懂,但凑热闹是人类天性。
整首曲子演奏得很流畅,老人一边听一边满意地随着音乐晃动自己的手指。
他感觉自己好像能摆脱医疗仪器,从病床上站起来了。
一曲终了,病房外的人纷纷鼓掌,解子文和姜源微微欠身点头致意。
“好啊,好……”袁老师不顾扎着针的左手也要给他们鼓掌,解子文连忙把他的手按了回去。
“那天交流会我本来想去后台找你的,但是看你好像有点忙我就直接回去了。”
“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袁老师。”解子文道,“您下次直接过来叫我就行。”
老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一看到你们拉这首曲子我就想起我的老伴儿,她不是专业搞音乐的,但她很喜欢拉大提琴。”
“她一直想跟我合奏这条曲子来着,但是我一直借口忙啊忙,连在家里跟她合作一次这种最简单的愿望都满足不了她。”
“直到她病倒了我才想起来要练,但是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太晚了。我老伴已经连琴都拿不起来了。”
老人看着窗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能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推辞,一定会马上教她拉好这首曲子,还要录像呢。”
从老人的语气里不难听出沉重的后悔与遗憾。解子文看了看姜源,决定分散一下老人的注意力。
“袁老师,上次交流会我没来得及跟您合照。您看现在照一张可以吗?”
“哎呦,当然可以,不过我现在这副样子拍出来可能不太好看啊。”
“爸,我给您梳梳头。”
袁老师的女儿凑了上来,用梳子慢条斯理地打理好老人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又给他擦了下脸,整理了病号服的领子。
“袁老师,帅。”姜源竖起大拇指。
老人嗔笑,开玩笑似的打了姜源的手。
解子文和姜源一人站在一边,袁教授的女儿端起手机,很认真地构图,然后按下了快门。
“爸,你难得精神这么好,我跟姐也要跟你一起拍一张。”
就这样,今天来探望老人的亲朋好友都心照不宣地跟老人留影。他们翻看着拍好的照片,眼圈有点红。
“好了,好了。”老人道,“麻烦你们过来探望我了。我也有点累了,你们就都回去该干啥干啥吧!”
既然老人下了逐客令,来访的人都不好再多留,于是病房又变得宽敞了不少。
解子文慢吞吞地把小提琴收好,再依依不舍地背到背上。
袁老师的儿女把老人安置好,刚要跟解子文和姜源道别。
一阵风吹进病房,撩起了白色的窗帘。
心电图的检测线陡然拉直,仪器爆发出尖锐的嘶喊,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大家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明明上一秒,袁老师还在笑眯眯地跟他们合照。
解子文怔愣在原地,看老人的儿女扑上去按铃,叫着他们父亲。
医生很快跑了进来,姜源把解子文拉到一边,紧紧揽着后者的肩膀。
病床被推进了抢救室,手术中的灯变成刺眼的红色。
解子文沉默着站在走廊上,看焦急不堪的亲朋好友踱步转圈。
半个小时是抢救的黄金时间,但这平时只能过两遍曲子的短短三十分钟,在这个时候比一个世纪都要长。
分针不紧不慢地跨着格子,走了半圈后,手术中的灯变成了绿色。
铁门徐徐打开,家属们一拥而上,只有解子文站在原地。
他知道,百合花枯萎了。
袁老师的告别仪式阵仗很大,来参加的人几乎要踏平整座殡仪馆。
遗体安静地躺在会堂中央,就像解子文妈妈那样,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安详。
子女们泣不成声,解子文像个局外人一样,一滴眼泪没掉,傀儡一般地逐个慰问。
姜源很是担心。如果解子文还能够哭出来,证明他还有宣泄情绪的能力。
但是现在,解子文太不对劲。
告别仪式结束后,姜父把两人接回家。解子文直接进了房间关上门,午饭晚饭都没吃。
姜源每隔一个小时都要去敲敲解子文的房门,但没有人应,他也不想未经允许擅闯人家的私人空间。
姜父姜母也尝试叫他,但解子文倔强地不肯出来。
“我还不饿,我没事的。”
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间,姜源还是不死心地去敲解子文的房门。
这一次,解子文过来开了门。
他的眼眶很红,脸上都是泪痕,声音听起来低哑又带有鼻音。
“怎么了?”
姜源迅速把门关好,心疼地抱住了解子文。
“你还活着就好。我差点要破门而入了。”
“我没事。”解子文拍拍姜源的背。
“你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姜源严肃道,“我很担心你,你在告别仪式上就很不对劲了。”
“嗯……”解子文斟酌了一会,“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而已。”
“那你现在消化好了吗?”
“差不多了吧。”他推开姜源,“说起来,我有点饿了,午饭晚饭都没吃。”
姜源听后,立刻拽着人往楼下走。
他让解子文在餐桌前坐好,自己把汤热好,端到他面前。
“只有汤喝了吗?”解子文歪着头,活像讨食的动物。
“太晚了,吃太多对身体不好。”姜源忍下摸解子文头的想法,“你想吃什么明天再说。”
解子文没再说什么,低下头吃完了汤里的料。
“下次,让我也一起消化吧。”姜源开口道。
解子文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不想把负面的情绪带给你。”
“我想让你发泄给我。抱着我哭,或者是打我,我都可以接受。”
姜源的眼睛一直很专注地盯着解子文看,像是在端详什么宝物。
“内耗是很痛苦的。”
解子文挪开他的视线。
“我……我已经习惯了自己消化这些事情。你让我跟你发泄,我反而还会不好意思。”
姜源拉过解子文的手,温柔地按了按。
“你自己也说过的,希望我站在你的身旁。”
“我现在就在你的身边,等着你依靠我,让我给你擦眼泪呢。”
解子文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酸胀的鼻尖和眼眶替他回应了姜源的邀请。
热气从汤里升腾出来,氤氲融化在温柔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