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离雨散 > 番外一·春桃

番外一·春桃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听说前些日子东街来了位公子。

    隔壁崔大娘总催我前去瞧一瞧。她念叨我年纪这般大早已是老姑娘一个,却还对男子不上心。恰好那公子她见过一二,会去她那买些豆腐,生的那可叫仪表堂堂,彬彬有礼。让我抓紧些下手,可别叫别人抢先。

    我问崔大娘:“那公子一个人来买豆腐吗?”

    “不,不是。多是他府里的小厮来,有时是一位身材羸弱的公子,只有那几回我瞧着是位帅公子与弱公子一同前来。”

    我又问崔大娘:“这两位公子您是怎知帅公子是主子呢?说不准弱公子才是呢。您知道的,有钱人家贯爱些特殊雅趣。”

    崔大娘连连摇头,一副让我切莫胡说的模样:“你这小妮子,大娘怎么会搞错哩。这是那弱公子亲口告诉我嘞。说他家主子爱吃我家豆腐,派他来买哩。”

    崔大娘见我仍是不大信,又补充说道:“小妮你放心,大娘可真问清楚嘞。那真是他家主子。”

    崔大娘人如其名,对我孤单一人的情况催得打紧。

    “大娘我知道您对我好。但你可知那帅公子是何来头?”

    崔大娘见我此状问话,还以为我俩有些渊源。忙瞪圆了眼睛,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语气急切:“好妮子,快说来听听。”

    我叹气:“大娘,你可知当今皇帝是谁?”

    “我知啊,先皇第二子,本朝孝仁帝。”

    “那你可知他还有一位兄弟,排行第六?”

    “我知嘞。那几年他兄弟俩闹得可凶,最后还是皇帝出兵镇压,他那兄弟撤兵还了如今的盛世。”

    我点点头,示意她小声些,“东街那位公子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公子。他家牌匾金灿灿的,还有门口那两头石狮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挂得起的。大娘您也说了,府里小厮会来您这买豆腐,可看清他们身上穿的料子了?”

    “那衣料子趁着阳光能发光,一看就是顶好的。他府中下人穿的衣物都如此光洁,可想而知那位公子身份并不一般呐。”

    崔大娘若有所思的转过头去,“姑娘,你可别吓我嘞。你说那公子不会是坏人吧?”

    我哭笑不得,“崔大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刻意压低了声音:“咱们东街新来的公子是皇帝新封的惕王,就是皇帝的六弟。皇帝仁慈,未追究前事过错,还为其保留着亲王身份。前些年他一直在外游历呢,如今他的封地在咱梧州,于是回来建府住下了。他可是实打实的亲王呀,我怎么可能去攀附人家高枝呢。”

    崔大娘恍然大悟,忙低头呸呸呸的,念叨着无知者无罪,不该背后嚼皇亲贵戚的舌根子。崔大娘拉着我的手,“好妮子亏你告诉我,不然可真要酿成大祸了。”

    “不过妮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嘛……”我有些窘迫地停顿,“大娘您忘了,我有个姐姐在皇宫做事呢。去年她回来时提起过一嘴这事。这不今天恰好您跟我说了嘛,我想应该就是惕王。”

    “嗯对对,我只道你那姐姐。听你说她在宫里可是一把手,别人都不能回家来探亲,你姐姐每年都能来几天陪你呢。真好哩,一家子都是好姑娘。”

    顺着崔大娘的目光我笑着,“是啊是啊,我姐姐待我很好。”

    崔大娘问我过几天便是中秋了,我姐姐何时来?

    我说姐姐已来信告知,就这几天的工夫。届时定转告姐姐说崔大娘惦记着呢。

    崔大娘一张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说道好姑娘。

    我与崔大娘闲聊上几句,向崔大娘买了一些豆腐便动身回家去了。一路上我都想着惕王来梧州的事。于我而言,惕王是未曾见面的故人。当年的事我虽不知晓全貌,但也略知一二。

    我知晓不是因为旁的,全然缘由我曾是太子府旧人。

    那时皇帝还是位太子,我与姐姐则是被人牙子卖进太子府的,那时的春生也只是太子府的管事。我与姐姐从杂役粗使一点点做起。后来姐姐因身子不好,敌不过天命,早早去了。那时的我每到夜晚总会趴在高高的院墙边低声哭泣,偷偷烧一些纸钱好让姐姐在地下过的不必那么辛苦。

    我第一次见到姑娘,是在一日春夜。姑娘那时常常被太子派去做些任务,先前我只知有姑娘这人,却没见过真容,不晓得其性子。我原以为姑娘如旁人揣测那般生的魁梧彪悍,样貌如男,不爱说话。所以当我对上姑娘那双冷眸,心下一惊。

    她双手抱臂,剑柄靠身,面容被面纱遮掩,只清亮亮地露出一双眼睛。

    因夜色太黑,我瞧不真切。只能模糊地觉察到她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伏在地面上的我。

    “你怎么哭了呢。”

    姑娘的声音很好听,好听的就像是融化冰雪的煦风。

    我哆哆嗦嗦地回话,想要抬头细看,在一眼过后又急忙低下头去怕惹得姑娘不悦。我一个劲地磕头,乞求姑娘千万别向太子告发我偷烧纸钱的事。

    “死去的,是你何人?”

    我跪在地上,将我与姐姐是如何被人牙子拐卖,又是如何进的太子府,以及姐姐身死之事全盘托出。我惊恐地说道:“姑娘行行好,别将小的告发。小的,小的只是太想念姐姐了,生前她便过得苦日子,小的不想让她死后在阴曹地府还要受人欺负。府里不让祭奠,可,可我只想让姐姐……”我说得断断续续,这最后一句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也是说不下去了,只有哭声不停。

    姑娘许久不曾问话。长久的沉默后,她语调柔软:“你抬起头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姑娘半蹲在我眼前。她用右手摘去脸上遮掩的面纱,露出面容,“你看我做你阿姐如何?”

    我一瞬间呆愣在场,惊讶于姑娘的言语,觉得姑娘定是诓人。便迟迟不曾作答。

    姑娘细长的眉毛舒展,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手牵我,嘴边是温柔至极的笑意,“好吗?”

    我永远都不会忘了那一晚的光景。姑娘眉眼浅笑的模样多少年都不会忘,不能忘。

    也是那一夜后,姑娘将我从太子府杂役提到了她身边,并为我赐名“春桃”。姑娘说桃子粉嫩嫩的,就像是我的脸蛋,她希望我永远如桃一般怀揣粉嫩,永不叫那风雪摧残了颜色。

    我自然不敢懈怠,开始照顾起姑娘的起居。姑娘很忙,忙的经常一两月见不着人。每当此时我会乖乖地等着姑娘,等着下一次与她见面。

    后来太子娶了太子妃,我看得出姑娘对太子妃很上心,太子妃对姑娘同样也很好。我便不敢越界,毕竟姑娘能收我做阿妹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奢求别的什么。我只管尽好自己的本职照顾好姑娘即可。

    可时间久了,我便越发觉着府中气氛不如往日了。那段日子太子与姑娘常常争吵,二人动起气来谁也不让着谁。太子一怒便总爱派姑娘去些更远的地方做些更危险的事。姑娘也不反驳,只顾一次又一次的往外跑,归府的次数也愈发少。有次姑娘出任务犯了错,被太子下令紧闭,任何人不得见。

    那时我和春生都觉得,太子和姑娘都在气头上。只要过了那段特殊时期,二人定会如从前一样恢复如初。我和春生都知道姑娘和太子早年间的诸多不易,春生甚至告诉我许多连太子妃都不知的往事。我心想着就算姑娘做出些什么为太子所不容的事,太子和太子妃也定会念在姑娘的情谊上网开一面。

    我傻傻地等,从夏天等到入冬;等到惕王入京;等到老皇帝病危;等到太子登基,也没等来我与姑娘的再见一面。

    再后来,姑娘变成了小小的一座坟冢,春桃第二次没了姐姐。

    春生告诉我,皇后让我陪着姑娘去梧州。姑娘走了,皇后把她葬回梧州。那儿有她喜爱的江南烟雨,梧州载着她度过了最舒心的日子。

    他安慰我,姑娘已没有家人了,到了梧州,我就是姑娘唯一的亲人。春生让我定要好生守着姑娘。他还说姑娘名叫忆鸢,回忆的忆,纸鸢的鸢。

    忆鸢,姑娘的名一如姑娘的人,娴静怀伤。

    我住在临街里间的一处小平房里,这里远离闹街,平日里鲜少有人经过。门前有一块空地,前些年被我开垦种了一点蔬菜,养了几只鸡鸭,逢年过节的也能有个过活。院门外用篱笆结实围一圈,一个人生活恬淡,也倒颇有些样子。

    我拐进巷道,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一进院,就眼尖着瞧见明禾姐。她向我颌首示意,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明禾姐说:“你去哪了?”

    “我刚去崔大娘那买了些豆腐回家。你们可是等急了?”

    “没呢,我们也是刚来,”明禾姐回头望一望里间,“你快些进去吧,这外面的事就交给我。”

    我嗯一声。引明禾姐进偏房换了身寻常百姓家的衣裳,又向她嘱咐些邻里人家的喜好。明禾姐一一应着,笑答:“这都多少年了,我都记得的,你放心。”这才见明禾姐上马车携了些从京城带来的礼物,款款离去。

    我进到正屋里间,明眼就见皇后娘娘端坐在木头长条凳上。见我进来,回眸轻问道:“回来了。”

    我行礼见安:“春桃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娘娘摆手示意平身,“免礼吧。明禾去了吗?”

    我替皇后娘娘斟一杯茶水,递到其跟前:“回禀皇后娘娘,明禾姐刚才换好衣衫,拿着礼品出门拜访邻里街坊了。”这几年一直是如此,皇后娘娘每每来此,都由明禾装扮成我那远在京城做事的姐姐,走街串巷地送一些礼,维持好关系。以防身份败露。

    皇后娘娘怔怔地瞧泛涟漪的茶水出神,好一会才轻声叹口气:“也好,也好。”

    小小的茶盏里溢满热腾腾的茶水,水面上倒影皇后娘娘不再年轻的脸庞。我窥见皇后娘娘的神情慢慢地随茶水一齐,从起初漾起一圈圈的水纹到最后恢复平静之色。这么多年,这一盏茶水始终做不到茶面不起波澜,一如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缓缓地说:“春桃,我们走吧。”忽而似是想起些什么的,“衣服,衣服忘换了。春桃你等我一下。”

    皇后娘娘换了一身衣装,远瞧就像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夫人,但眉眼间隐约藏着哀容。

    我说:“皇后娘娘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呢。”

    皇后娘娘无言微笑,淡淡地说:“是吗,我可不年轻了呢,还是春桃会夸人。”

    我扶着皇后娘娘循道走着,一路上不见行人。道路两侧皆是半米高的杂草,本就鲜有人至。恰逢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家家忙着为团圆做准备,更是不会来此。此时是下午,天却不放明,阴蒙蒙的。

    黄泥路沾点水汽便不太好走,“皇后娘娘小心。” 想来是入了秋,风吹在身上也有了冷意。我们要到的地方是一片荒地,前方十里外有条被芦苇丛包围的江河。抬眼寻找,天地间空荡荡雾霭蒙景,唯有眼前土堆清晰。

    不大的黄土堆高高隆起,坟冢前静立无字碑。

    皇后娘娘蹲下身,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擦去墓碑前的尘土,面容哀戚,语调哀婉:“忆鸢,又是一年,我来看你了……”皇后娘娘心中一直有心结。

    当年皇后娘娘冒险将姑娘带至此安葬,却因姑娘生前获罪未得明鉴,死时也堪堪不过花信年华,不可称之为“寿”。姑娘过早离世,功德浅薄,又无后辈子孙,本不应立碑。皇后娘娘拗不过,为避张扬之姿,无可奈何为姑娘立下无字碑。无姓无名,痕随风散。

    我从竹篮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贡品,皇后娘娘接过手将它们一一摆放在石桌前,整整齐齐。娘娘取过一叠金元宝,用火折子点燃了。乌黑的烟气腾空而上,一阵阵地环绕在周身,就好似姑娘真的在我们身边似的。

    “忆鸢你知道吗,”娘娘默默地瞧着金元宝被火光吞噬,“在松他会跟我背诗了,小小的一个人儿,遇到不会背的竟还会撒娇求情。斓儿也学会说话了,常吵着闹着要她哥哥抱。我和易安都不如她哥跟她亲呢……”

    “你呀,走得也太早了,还没见到他们俩一面呢。”

    “今年早些时光宫中事务繁多,一时间便忘了来看你。后来在松得了风寒,夜里常睡不安稳,吵着说难受。我和易安找了许多太医,试了许多法子,断断续续的总也不见好。我在想啊,是不是他鸢娘娘来看他了呢?是不是他鸢娘娘怪我没去看她……”

    火光映着皇后娘娘的脸庞,忽明忽暗,“我跟在松说,定是那疼你爱你的鸢娘娘放心不下你,你快给你鸢娘娘上柱香,说些好听的话,莫要叫你鸢娘娘担心。说来也神,在松说完,过不了几日,他的风寒还真见好了。就连太医都称奇。忆鸢,谢谢你。”

    “在松给你烧了许多他的宝贝玩意,你可收到了?我跟他说你鸢娘娘最喜欢漂亮小物件了,于是他央求着易安弄来些木头材料,动手给你做了些木梳,木簪之类的。他叫我带话给你,他年纪小,木工活不够精细,希望鸢娘娘别嫌弃。这些是他特意学着做送给鸢娘娘的,谢谢鸢娘娘在天之灵保佑他,保佑着我们一家人。在松以后一定会给鸢娘娘更多的小礼物。”

    皇后娘娘低头哽咽,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你知道的,易安是一国之君,你莫要怪他这几年都不曾来见过你。他虽不来,可祠堂里却呈着你的牌位,易安心里有你。他也很后悔……”

    身旁的烟灰被风卷起,飘往远方。皇后娘娘的鬓角已有白发,不复第一次来时光景。不敢细想,原来也已经过去多年了。我定定地跪着,不敢多言语,只怕欲语泪先流。

    模糊的水汽氤氲着温情,托秋风送去人世间的思念。

    “等在松和斓儿他们渐渐大了,也许我也不再来了……”她说:“忆鸢,你可千万别怪我呀。我、我……”娘娘摸着碑石,仰头,眼中虚空,像是自言自语,“可若我都不记得你了,这世上,又有谁还会记得你呢……”

    皇后娘娘伏倒在冰冷的碑石前,掩面哭泣。

    是啊,若是有一天连我也老去,这世上再无一人记得姑娘。

    皇后娘娘坐马车离去时,天色已大黑。

    下山的路上娘娘步伐已不似从前从容。山风吹起娘娘额前碎发,鬓角忽而转现白丝,亮晃得比先前在山上时更加明显。她搭着我使力,却因路面多泥泞,一路上花了不少时间。待到山脚,明禾姐姐早已等候在那。

    望着远处缓缓驶离的马车,脑中浮现出皇后娘娘拉着我手苦心劝说的画面。娘娘说:“春桃,我代忆鸢谢谢你。”

    路途长长情漫漫,一如皇后娘娘于姑娘,二十多年的情谊借心中的记挂而一直延续。

    自皇后娘娘于明禾姐姐走后,生活重归于平静。一人照看着这偌大的院子也着实无趣,我便总想撺掇自己找个伴儿。

    于是我找到崔大娘,问问可有合适的人儿。崔大娘倒也上心得很,一连几日,日日寻到我家里替人说媒,高矮胖瘦皆有。不仅如此,崔大娘若有些吃的穿的用的,总会送我一些。

    我问崔大娘为何待我如此之好,崔大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说我姐姐回京前特意来答谢过她对小妹的照顾。崔大娘说她既已收了我姐姐的心意,便不能置我于不顾,人不能做无良心的。况且我们家独我一个空守,至今连个郎君也未寻到,她作为街坊邻居这心中也是过不去的。

    我对崔大娘鞠躬言谢,崔大娘摆摆手,她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我过的好比什么都好。

    崔大娘拿我当亲女儿看,我自然也将崔大娘看作老母亲。

    在我来到梧州的第五个年头,经崔大娘的牵线,我与大觐组成了一个小家庭。大觐比我年长三岁,是一位木匠。他年轻时做活不注意,一不小心少掉一根小拇指,身体有残缺。这么多年因这小拇指,一直寻不到婆娘。

    崔大娘将他的情况向我说明后,我曾与他接触过几次。

    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他约的我在村口相见。他生的大体格子,脸庞宽厚,眉毛浓密,面上总是挂着微笑,看起来十分舒适。

    他一见我就红了脸,从耳尖直直红到脖子,眼睛不敢直视,一个高大的汉子就那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偏头塞给我一个木头玩意,结巴着说是送我的。

    我低头摊开双手,掌面上静静躺着一只木头兔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两只耳朵耷拉在脑袋上,活灵活现的模样,好不可爱。

    他听崔大娘说我喜欢兔子,便随手做了一个送我。

    我瞧瞧兔子,再瞧瞧他,心底里溢出未曾有过的甜蜜。我把那木头兔子紧紧捏在手里,就像是要紧紧握住往后的幸福似的。那时我对大觐说:“兔子很可爱,我很喜欢。”

    大觐性格踏实,肯吃苦,对我也极好。没过多久,我和大觐便成了婚。崔大娘不仅是我俩的媒人,更是我的母亲,她握着我的手流泪,一遍遍嘱托我要与大觐好生过日子。

    婚后大觐和我拿了点积蓄修缮了自家的屋子。平日大觐出门去揽活,我便在家中做些小活计补贴家用,这日子一天天的倒也过得自在。

    婚后第二年,我与大觐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娃。我们为他取名安生,希望他一生平安。

    安生很懂事,体谅爹娘,小事上也不叫人操心。等安生长大些,我便会带着他一起上山给姑娘扫墓,我想让姑娘瞧瞧我春桃的儿子,告诉姑娘春桃也有依靠了。

    安生七岁生辰,皇后娘娘知晓后,托人赏些平日里需要的物件;在松小太子还特意令人捎来一只上好的狼毫毛笔,说是送给贤弟的礼物。就连皇帝也令春生私下里送来贺礼。

    幸得皇上与皇后垂恩,我与安生,与大觐,我们一家其乐融融。

    有一年秋清晨,我送安生上学堂返回途中路过惕王府,眼见着王府门前被人挂上一株新鲜的红豆枝。那红豆鲜艳艳的,在冬日的朝阳里散着耀眼的光芒,直叫人移不开目光。

    以后每次送安生去上学,我总会有意经过惕王府。不知是好奇心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心中对那一株红豆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每次路过府门前,我都会驻足观望。不失我所望,惕王府门前总也挂着新鲜的红豆枝。它就静静地挂在那儿,任风吹任雨飘,从不见它颜色黯淡一点。

    那日,我照例经过惕王府,恢弘的大红门从里被人打开一条缝,刚好容一人通过。一位裹着厚衣的仆从躬身走至府门前,身后还跟着位模样颇俊的男子。仆从手中攥着的是一捆红豆新枝。

    我听见那俊俏公子哥说:“快把昨日的红豆取下来,把这新的换上去。”

    我像是抓住什么似的,眼波随仆从的动作流转。

    只见那人儿利索地解开绑在枝条上的红绳,将门环前的红豆枝轻放在脚边,再将他手中的新枝重又系在原处。仆从朝俊俏公子弯腰行礼,几声之后便转进门后去了。

    我盯着落后的公子,他似是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停下来回身相望,他眼睛中闪过一瞬不解。我试探着上前几步,出声道:“那个……您是王府的管事吗?”

    公子面色羞赧,不自在地别过头,瓮声瓮气道:“嗯算是吧。你可以叫我念一。”

    我知他身份定不同凡响,怕是王府里同惕王有着交情,不敢拂了贵人面,于是顺他的话继续:“念一小公子,民妇有一事相问。前几日路过王府,见王府门前衔着红豆枝。今日路过,恰巧碰见你们在此处更换,民妇斗胆一问这红豆枝可是有何特殊寓意?若是此举能辟邪安家,那民妇回去便效仿王爷为自家添个福气。”我笑得柔善,眼里盈满希冀。

    念一恍然大悟的模样,而后又像是齿于出口,扭着劲摸摸头,“这……这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意思。”

    “念一小公子此话怎讲?”

    “嗐……我告诉你也无妨,”念一朝我走近几步,将我拉到一旁,把头探将过来,刻意放轻了音调,“我家王爷自来此处,便在院内植一棵花梨木,悉心照料着。前几年这树长成了,便命我们每日采摘一点往这大门上挂。”他指了指身后的大红门示意。

    “那若是这花梨木过了季节可如何?”

    “过了季节也不打紧,府里每年都会做些假的以应对突发情况。时间一久库房里的红豆枝也有不少了,等天再冷些,我们便会换上假的。”念一瘪嘴,“我们日日清早就得换,不论是何天气。”

    我有些惊讶于惕王这独特的爱好,“惕王可有说是为何?”

    念一饶有深意地回头凝望那红豆枝,听不出是何情绪:“或许,王爷心中有憾事吧。”

    念一临进门前冲我颌首,叮嘱我天凉,早些回家才好。

    我望着他的身影一点点融进眼前的红色里,直至大门吱呀一声关紧,再也瞧不见。

    念一念一,他说或许王爷心中有憾,借此缅怀内心。

    秋风瑟瑟,我走回家的路上心情沉重。都说秋日伤怀,不知真是秋风惹人忧还是我思秋意多离愁,这一年的秋天令人觉得分外伤感。

    来年的清明节,我如往年那般去探望姑娘。但今年皇后娘娘因宫中事务繁忙未曾来此,是安生陪着我一起。

    我轻车熟路地带着安生上了山抄了近路,几步来到姑娘坟冢。我拔去周围丛生的杂草,在旁稍高点的树枝上系上飘带,又招呼安生替姑娘点上两根蜡烛,摆上供品。

    我领着安生先鞠一躬,而后才与姑娘叙起话来。我瞧着安生,眼中含笑:“姑娘你看,春桃我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他啊,今年都十六了。等再过两年弱冠,我呀,便可和他爹安心享福去咯。”

    安生羞赧一笑,不自觉的红了脸。

    “你瞧瞧,这么大了说一句还会脸红呢,”我拉着安生在墓碑前站定,“安生快来,快向姑娘再鞠一躬。”

    风从头顶吹拂而过,掠过草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好似姑娘听到了我的话语而给出的回答。

    等走完仪式,絮叨一会,我便让安生先回家去。大觐应已完工归家,我想让这父子俩说上会话。

    安生很听话,他朝我点点头,收拾好贡品香烛,拿着它们一人下山去了。

    待安生走远些,我才重又跪坐在姑娘墓前,缓缓抚上那块显露岁月痕迹的无字碑。指尖传来粗糙的质感,正如被摧残的时光。我也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抚摸这块碑了。

    “姑娘,去年我才知道惕王还未曾娶妻呢。说来也巧,要不是那天偶尔绕路经过惕王府,我也不会发现门前的红豆枝,更不会知道这么多年他还是一个人呢。”

    “对了,他家管事的叫念一……念一,可真是巧名字。”我低头,双手拨弄衣角,嘴角噙笑。

    “念一告诉我挂红豆枝或许是惕王心里有憾事。姑娘你说,到底是什么憾事值得惕王一日一换。”

    “我也不知道是何事。不过春桃觉得,或许惕王心里有姑娘的。”我听着周遭逐渐安静的沙沙声,心也慢慢静下来,“姑娘放心,除了皇后娘娘和明禾姐姐,还有安生,我连谁也没说姑娘埋在这。我也没想过告诉惕王。姑娘有春桃和皇后娘娘惦记着就够了,旁的人心不诚到会扰了姑娘清净。姑娘那么喜欢安静的一个人,我不忍心……不忍心姑娘死后还有人来消遣姑娘。”

    “姑娘,春桃说的对吗?”

    繁花落尽流水仍有情。这人世间啊,总是这般世事无常。姑娘去得早,这繁世还未看尽;留下群人缅怀其生前,独自寒凄,有心之人反反复复被过去困扰,无心之人逃之夭夭享受欢愉。悲哉,怜哉,怎能不叫人叹息。

    “姑娘,春桃很想你呢,你想春桃吗?”

    若有二次机会,何尝不想让故人不负往生不弃生命,好生闻一闻这大广天下的花香,享一享山川游之乐。

    再后来,皇帝陈煜病逝。在松以太子身份荣登皇位,史称明景帝。皇后程滢成为当朝太后,搬居永乐宫颐养天年。听说未出嫁的昌礼长公主时常陪在太后身边,太后最疼爱的便是这位长公主。

    明景二年,由太后下旨赐婚,惕王迎娶一品大臣司空慕之女司空钰。

    明景三年,司空钰诞下一子。

    明景四年,昌礼长公主出嫁。

    最后我也老了,我也有几年未去看过姑娘了,因为年龄大了实在走不动路。

    姑娘还欠着自己一块菜市的粉糕,不过我不打算让姑娘对诺了。

    我从未见过惕王殿下,即使是离得如此近。经此当年,我也未再见记忆里的任何人。许多年前的一切已是烟消云散,前世烟尘我更作不了评判。车轮滚滚向前,世间人事如流水常淌。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我守着姑娘,便是我不负昔人嘱托。无憾。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