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浮生乱象
不知不觉间,两壶烧刀子便就这样被他喝得一滴也不剩。
张恒志人也跟着醉了,迷迷糊糊的将下巴搁在茶桌上,继而醉眼惺忪的瞧着说书先生的折扇开开合合,店内的宾客来来往往。
迷蒙飘忽中,恍若在看一场浮生乱象,远似水中花,镜中月,耳畔糟糟,更似庄周一梦,他身在其中,却又离群索居。
“怎的心情不好?”直至店内最后一位主顾散去,说书先生方才收了折扇走到张恒志面前站定,又拿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后,愈发不解的歪头看着他。
相识至今,少年书生从来都是意气风发,他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垂头丧气,当即放下酒壶坐到他面前疑惑道:
“小友多日未来,怎的如今一来便是如此一副愁容不解之态,可是遇到了什么不解之事?”
“先生所言极是。”
张恒志一腔苦闷无处发泄,闻言趴在茶桌上也是连连苦笑,而后此去桃源村所所遇之事缓缓道来。
旧事重提,不免又添几分愁郁。
“虽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我总觉得……”
张恒志说到这不由得顿了顿,一时间也想不好该如何陈词。
倒是那说书先生慧眼通透,甫一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已瞧出症结所在,怅然欷歔的同时,眼见张恒志已入迷局,当即一针见血道:
“依我所见,你是在为这世道鸣不平。”
见张恒志闻言惊了一惊似乎还有不解,便又详细分说道:“杀人偿命是属天经地义,然则究其本质,到底是那石勇为祸乡里方才酿成此等惨案,倘若早有人制止,亦或是有官差出面惩治,终不至将那老实人逼上绝路。”
一席话,顿时让张恒志如梦初醒,一时间,似乎满身的酒气都跟着散了几分。
他抬眸惊愕的看向说书先生,便见说书先生也在看着他,右手拿着折扇在左手掌心轻敲的同时,缓声道:
“君子信以大道至公,然则如今却事与愿违,又如何能不伤心?”
“恶人不曾得以惩治,反倒将好人逼上梁山,师爷你呀……”说书先生说到这也是顿了顿,复又低头笑了笑方才继续道:“不过是……意难平罢了。”
此话当真是切中时弊,听得张恒志足足愕然半晌,片刻后抿了抿嘴里的酒气方才同那说书先生开口道。
“如此太平盛世,却能将有冤之人逼上绝路,此情此景,又该当何解?”
张恒志此言满是迷惘,说书先生闻听在耳,亦是足足沉默良久,稍作斟酌后,复又反问张恒志。
“何为太平?”
说罢又转头扫视一周见店内无人,方才顷身靠近张恒志面前道:“小友当真以为如今盛世清平?”
对上张恒志不解的眼,说书先生别有深意的笑了,继而沉声道:
“从古至今,便没有绝对的休明盛世,世间亦是总有不平事,是以才有张养浩先生的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小友你年轻气盛,自然眼里见不得任何不平,然则见得多了,也便习以为常了。”
说书先生此言本为疏散张恒志的心结,说完便欲起身与他拉开距离,然而不承想张恒志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复又将他拉至近前。
少年眼光无比执拗,大有刨根问底之意:“先生如此说,岂不等同于视而不见,在教天下人都麻木不仁?”
张恒志大抵是真醉了,本就满腔愤懑,又加之对说书先生的看法颇有微词,便再也忍不住同他发起脾气来,字字句句皆是诘问:
“先生如此冷眼看世间,不顾世人如何千难万滚,何等凉薄?亦不怕来也有水深火热之时,亦被这世间凉薄相对?”
“更何况先生说尽春秋,大谈民生,如今怎地能说出如此漠不关心的话?”
张恒志隐含怒气的话不可谓不尖锐,直刺得说书先生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青白交错。
他本意也是为了安抚张恒志,不想却被他如此针砭,一时也起了些许火气,当即也恼怒起来,不禁拉着张恒志分说道。
“你这后生瞧着见精识精,怎地喝点醪糟竟也变得如此不识好歹起来,我此话虽显凉薄,然民生千万,又岂是我一张巧嘴巧舌如簧便能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
说书先生也是来了脾气,亦不顾诛心的对张恒志说道:
“你倒不曾冷眼旁观,然则除却一枪悲愤又当如何?还不是只能在这里喝闷酒吗?”
一席话,顿时噎得张恒志哑口无言。
二人伏在桌面上剑拔弩张,便就这般僵持许久后,又都纷纷长叹一口气,其中是说不尽的心酸。
复又默默良久后,说书先生方才起身又拿了壶热茶回来,低头给张恒志倒上一杯才道:“小友与其在这里伤怀,不如愈发用功读书,来日考取功名,做上那清正廉洁的父母官。世间难免有不平事,唯愿小友来日当职的一亩三分田上,能少上那么一桩一件。”
茶水澄明透彻的落入杯中,热气氤氲蒸腾,张恒志静静看着,便见说书先生的脸在迷蒙的雾气中模糊不清,然则他的声音却又是那么清晰。
只听他语气沧桑言辞恳切道:
“来日方长,好官难当,余只盼小友日后回望,仍能记得今日这热血满腔,便如你所言一般,莫要冷眼,莫要薄凉。”
切记,莫要冷眼,莫要薄凉。
张恒志夜里回去从茶楼回去后,睡梦中迷迷糊糊想的都还是这句话,眼前挥之不去的,是说书先生说这话时,掩藏在氤氲雾气下的,看遍人世沧桑爱莫能助的那双眼。
直至第二天睡醒,张恒志仍是心有余悸,再加之因李铁生被判死刑一事大受打击,接下来几天,张恒志都未曾再出过门。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眨眼便是几天过去。
因为李通判过世,州府便指派了新的通判过来善后李通判未了的事务。
张恒志便也不能再继续家中躲懒,好在他心绪早已恢复的差不多,这便简单收拾了一下往衙门去。
彼时正值清晨,天色未明,雾气萦绕。
张恒志人才走到县衙门口,便见县衙门前的长街上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初始,张恒志以为这些百姓都是来看新官上任的,是以并未放在心上,然则待到走近了一听才觉事情不对。
怎地百姓们口中说的竟是:“那死去的李通判又来当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