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决定
苏婵敲门的时候,苏世诚正在收拾东西。
见她过来,苏世诚神色仍旧有几分晦暗,却又迟迟没有开口。
苏婵也不着急,从容而耐心地等待对方打破这沉默。
半晌,苏世诚才放下手中的笔帘与书籍,走上前,“可曾受伤?”
苏婵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
苏世诚说着,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重复了句:“那就好。”
便又继续去收拾东西。
“你去陪着你母亲吧,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在家中呆惯了的,我怕她一时半会适应不了,吃不消。”
“还有你……”
苏世诚顿了顿,转身看过去,便见苏婵仍旧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平静的眼底露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悲寂。
一时间,苏世诚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于是沉默下来,相顾无言。
对这个女儿,苏世诚心里是有愧的。
她母亲生下她后身子一直不好,苏世诚心系于此,疏于对苏婵的管教。
后来她在外习了一身不好的脾性,为了改掉,苏世诚对她难免严苛了些,在这一过程中,也不免磨了她棱角,折了她的灵气。
比方如今,苏世诚其实更希望苏婵能够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因为害怕而哭闹,而不是站在这里,冷静从容得像没有生气的木偶一般。
过了许久,苏世诚才哑声唤道:“韫玉啊。”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他声音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艰难开口:“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苏婵手指轻轻一颤,不是很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
十六岁,她尚在闺中无忧无虑,父母为了补偿缺失的那几年,恨不能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给她,又何来受苦一说?
苏世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到窗前。
“离京之前,长公主同你说了什么?你又是怎么答复她的?”
苏婵迟疑片刻,如实道:“殿下问我,是否愿意去她府上,教侯小姐念书。”
“还有呢?”
苏婵沉默。
苏家世代不论为官与否,原则上都不许像政客那般玩弄权术,更别说涉及党争。
哪怕如今的长公主府并未站队,但肖家与魏王府,毕竟是荣辱与共的关系,若魏王府真是有什么念想,长公主不可能真的做到中立。
苏世诚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若放在从前,他断然不屑于此,但如今陛下和外戚曹家已经盯上苏家了。
想到这里,苏世诚痛苦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
“你也一晚上没合眼了吧。去歇会儿,晚些时候还得赶路。”
苏婵没动,心中也已明了苏世诚的决定。
他这是,准备自己一个人返回京城,去走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道。
虽是不知陆暄对苏世诚说了什么,但以苏婵的猜测,大抵如今苏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了。
可苏世诚也不能保证前路如何,只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又想尽他所能地保全她们母女。
沉思片刻,苏婵问道:“苏家手上,是不是握有什么让曹家甚至陛下忌惮的东西?”
见苏世诚没反应,她又试探开口:“而且这样东西,与魏王有关?”
……
苏婵与苏世诚交谈的时候,陆暄让人要了间房。
进屋后却也不睡,叫人来把屋里的褥子什么的都搬了出去,余了空荡荡的床板。
江卓伸手抹了一下,忐忑地把手举到陆暄跟前。
便见,那神色困倦不已的少年点了点头,而后掀起衣袍,闭目靠坐在床头,就算是歇息了。
江卓汗颜。
他就觉着主子这爱干净又认床的怪癖,还挺折磨人。
在旁守了一会儿,江卓正打算去外头呆着,便听到陆暄懒洋洋开口:“一会儿他们谈完了你叫我。”
江卓挠挠脑袋,觉得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不过瞧着他们谈事儿应当也要不了多长时间,江卓想了想,“主子,要不您多歇一会儿呗?从这儿回京城可还有些距离,这天色也不早了,您总不会急着今夜就返程吧?”
“今夜回。”
江卓:“……是。”
安静了片刻,陆暄又补了句:“两个跟我一起,剩下的等他们。”
“是。”
然后没声儿了。
江卓想着,这下应当都交代完了,便小心起身准备出去,陆暄却又开口喊了一声。
“在呢主子。”
陆暄睁开眼,盯着江卓瞧了好一会儿,又不说话,看得江卓心里直发毛,却只能硬着头皮:“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也老大不小了,”陆暄突然蹦出句:“有没有被姑娘喜欢过?”
“……!”
听了这话,江卓顿时脸颊通红,支支吾吾:“我、我没……怎么、有姑娘……”
陆暄:“……”
“行了我知道你没怎么接触过姑娘了,闭嘴吧。”
江家这俩,真是亲姐弟,脑子一个比一个直。
陆暄烦躁地别过脸,抱着双臂自个儿闭眼在那儿想,刚刚苏婵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觉得高兴就是好事?这姑娘是不是傻掉了?人家都派人追杀她了,她还觉得这个时候回去京城能是好事?
就算是喜欢他,也用不着这么……不顾一切吧?
这么想着,陆暄脸颊有些不自在地发热,唯恐让江卓看了去,便又往里靠了靠,几乎背对着江卓。
江卓懵了许久才回过神,纵然脑子再直,看到主子这般忸怩的样子也反应过来,但又不敢确定的,“主子的意思是……有姑娘喜欢你?”
“这叫什么话?老子条件又不差,被人喜欢很稀奇么?”
话虽是这么说没错,但就陆暄那个臭脾气,满京城哪个姑娘对他不是望而却步啊?
不过这话江卓也只敢藏在心里,他看着自己主子像个又羞又臊的小姑娘似的,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
苏婵问出那话之后,房间里顿时如坠冰窖一般。
她做好了被苏世诚责骂的心理准备,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让清高了一世的父亲放下身段,回到启都那个名利场,昧着自己的本心去做那些苟且偷生的腌臜事。
想到这里,苏婵攥紧双手,再开口时声音坦然:“让我去吧。”
苏世诚猛地转过身。
“离京之前,我本也打算如此,如今您既然身不由己,不若就让女儿替您去趟这浑水吧。”
苏世诚看着苏婵久久不言。
没有苏婵想象中的愤怒反应,她那孤傲如山间青松一般的父亲,在听她说了这样的话时,也不过是背光立于窗前,脸上的神色被阴影掩去了大半,唯独挺直的脊梁昭示着身为苏家人的铮铮傲骨。
她心酸而庆幸着,遗憾却又坚定,在无数个日夜痛苦挣扎过后,如今她的眼里,只余了清风一般的平和与寂静。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苏世诚的手止不住地在颤抖,他紧咬着下颌骨,神色看似严肃,实则却是在掩饰自己的悲痛。
苏婵出生那夜是个满月。
婴孩的啼哭声从内院传出时,恰好有个算命先生从苏家门前经过,他未跨进门槛半步,便道此女天生英奇,才华当不让儿郎,百年必无人出其右,将来必可称量天下之士[1]。
苏世诚是不信这些的,何况京城人才辈出,苏家先辈中那些数一数二的文坛巨匠也没哪个敢说“称量天下士”,苏婵一个姑娘,哪担得起这般名头?
然而随着这孩子渐渐长大,博涉经史、精研书画、阅览群书,凡过目之皆不忘,在京城渐有名气,苏世诚才开始正视当年那个算命先生所说的话。
也正因为如此,苏世诚才难以说服自己,他原先总觉得女儿家,就当寻个好的夫婿,在后宅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韫玉。”
好半晌,苏世诚才克制着情绪唤了声苏婵的字,当年他为苏婵取这个字,也有望她藏拙之意。
似是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没等苏世诚开口,苏婵便轻声打断他:“放心吧,阿爹。”
“放心。”
……
于是,最后苏世诚决定听从苏婵的建议,让她带着贴身丫鬟返回启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陆暄正在吃东西,一口辣酒入喉,呛得他半晌缓不过劲来。
江卓赶紧拿过壶闻了闻,皱眉,“这谁准备的?不知道主子碰不得酒吗?”
店小二吓得不轻,赶紧赔礼道歉,把酒拿走了。
“跟酒没关系……咳咳……”
陆暄被呛得说不出一句顺畅话,缓了半天才重新问:“你刚说什么来着?老苏让苏婵一个人跟我回去?”
“啊,是这样,刚苏姑娘还来问咱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江卓给陆暄顺着气,小声道:“我说主子您在外头睡不惯,打算连夜赶回去,这会儿苏姑娘大约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
陆暄呛得更厉害了,脸憋得通红。
“她没事吧?一姑娘跟着咱们一帮大老爷们儿,多不方便?”
不知是不是刚那一口烈酒在作祟,陆暄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利索了,干脆放下筷子起身,“我找她去。”
这个时候苏婵正在苏夫人房里,一家三口面对面正襟危坐,气氛莫名有些凝重。
尤其是苏夫人,昨儿眼睛的红肿尚未消退,这会儿听了父女二人的决定,更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苏世诚见了,便缓了神色,拉过夫人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拍打着安抚,也说不出话来,似乎还是有些犹豫。
苏婵唯恐他又变卦,笑着同苏夫人道:“女儿只是去将该做的事情做完罢了,母亲,没什么好担心的。”
苏婵在与父母交涉的时候,陆暄已经大阔步上了楼。
“蔡大人和长公主先前都同女儿有过往来,此事关系重大,他二人当不会放任不管。”
“何况世子都亲自过来了,王爷想必也已悉知,女儿如今随同世子返回京城,最安全不过了。”
陆暄来到客房区。
虽是不知苏婵如今身在何处,但也没冲动到大嚷其名,而是耐着性子挨个房间寻人。
他也是想不明白,苏世诚平日里那么古板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意让苏婵一个姑娘自个儿回京城?再说她一个姑娘,回去了又能做什么?
这一家人真的是叫人看不明白。
“女儿回京之后,世子也会好生安置您二位。父亲一向不善与人交际,这个时节,还是莫要回去的好。”
“您二位有世子的人照料,女儿在京城也能放心些。”
苏世诚不满苏婵三句话就提到陆暄,不禁问她:“你何时与世子这般熟识了?”
外面守着的陶继恰好看到陆暄过来,赶紧行礼:“世子,姑娘还没收拾好……”
“收拾什么啊收拾?她人呢?赶紧叫出来。”
陶继面露难色,陆暄不耐烦,“行,我自己去叫。”
“哎,世子——”
屋里,苏婵面对父母的困惑,垂眸莞尔一笑。
那笑如春日的暖阳般,温柔和煦却又不带半点旖旎的,她毫不避讳地同二人说道:“对我来说,世子是很重要的人。”
无人注意到已站在门口的陆暄,只听得那素日里一贯含蓄内敛的姑娘温声强调:“很重要,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