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犹豫
是苏婵预料当中的反应。
于是她跪立在祠堂,背脊挺得笔直,视线微微往下看着,没有正视先人的牌位,以及墙上挂着的“世代留芳”敕金牌匾。
那匾额是苏家的第三任帝师卸任时皇帝御笔亲题的,那时朝政清明,不似如今这般党同伐异、罔上行私。
苏世诚视线落到匾额上,眼底露出了几分悲凉。
“你曾祖父近来时常与我托梦,问你的字画是否有长进,”苏世诚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来,“想来是记挂着你的,一会儿你上香的时候,记得同他知会一声。”
“他老人家在世时常说,读书人的手,就该干干净净的。你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苏世诚顿了顿,终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低头看向苏婵,“跪两个时辰后,便焚香净手,把家训抄五百遍吧。”
分明是心知肚明,却又半句不提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给她留足了面子。
苏婵低头,“是。”
没有一句辩驳,语气淡然得却也不像是知错的样子。
但苏世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看向苏婵的眼神中有了几分微妙。
片刻后,他转身踏过了祠堂的门槛。
走过石桥的时候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苏世诚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到那孩子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淡然自若,却不似从前那般夹带着少年人的倔强。
而更像是,万千尘世中孤身走过的旅人,带着苦痛、带着无奈,却又努力地用洒脱掩饰着。
不知为何,苏世诚看到那样的背影,心中竟有几分触动和酸楚。
他别过脸不再去看,轻轻叹息了一口气,拂袖离开。
……
严格意义上来说,苏婵不算是苏世诚夫妇带大的。
她六岁时便跟着曾祖父苏谷乙学书画,在山里住了五年时间,直至苏谷乙仙逝才回到京城。
而苏谷乙,世人常说他是个怪人,文人却道他是楷模。
他二十岁被招进朝野,半隐半仕十几年,正儿八经呆在京城的年岁屈指可数,四十岁儿子成年之后,更是直接辞了官,背着画袋酒囊外出云游,几年都不回来。
跟在这样一位“怪人”身边,苏婵身上多少带了几分谷乙老人当年的野性,不似京城其他世家的闺秀那般,骨子里总也带着谷乙脾性里的潇洒。
刚回京城时也不怎知规矩,经常赤脚划着一艘小船儿荡在满是荷叶的池塘里,不小心睡着或是喝醉了,半天都找不到人。
写字作画也是恣意而为,半点不讲章法,为了改她这毛病,苏世诚硬逼着她练了好几年的魏碑唐楷。
于是,当苏世诚在公审时看到了苏婵连夜写出来的供词,且不说内容如何,那十万火急之下行云流水又沉静老辣的行草笔意,绝不是十六岁的苏婵能够写出来的。
苏世诚又找来了近段时间苏婵的字迹,对比了半天,神色晦暗不明。
……
苏婵在祠堂跪了一夜。
第二日苏世诚出门早,苏夫人便带了人去祠堂,刚踏进院子,便见苏婵仍旧规规矩矩地跪立在那。
似乎是一夜未动,远远看去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苏夫人见了,当下便红了眼。
“韫玉!”
她不由分说地冲进祠堂,看着苏婵苍白的脸,立刻冲着青音和云知:“还不扶姑娘起来!”
青音和云知看苏婵这样都吓傻了,赶紧要去扶。
苏婵出声制止,“不准扶。”
“韫玉!”苏夫人急了,“你本就没犯错,同你爹那个老糊涂置什么气!”
“父亲并未冤枉我,我也没有置气。”
苏婵缓缓抬眼,视线落在曾祖父的灵位上时还有些恍惚,“我做错了事,该跪的。”
“你做错了何事?那赵家的自己作孽害人害己!还要当众辱你名声!你父亲却还要因此这般责罚你……”
苏夫人眼泪落下来,她背过身拭去,走到苏婵面前,“非要为娘亲自扶才肯起来么?”
“与此无关,母亲。”
是她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当罚的。
苏婵低下头,声音有些哑,“我再跪一会儿,过了辰时我便起来,您不必担心。青音云知你们去我屋里准备好热水和香炉,还有笔墨纸砚。”
辰时,国子监已是书声朗朗。
陆暄却端坐在东厢雅轩,一边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一边打量着坐在对面雍容华贵的妇人,“姑母,您怎么也跑来凑热闹了?”
“怎么?打乱你计划了?”
长公主放下茶杯,挑眉轻笑,“说说看,是打算先去赌坊摇骰子还是去拂音阁听小曲儿啊?”
“姑母,”陆暄无奈,“您不会是父王派过来监视我念书的吧?”
长公主“嗤”了一声,“真当我闲啊?家里还有个女娃娃成日斗智斗勇,若不是听说你这儿出事,我才不来。”
自打舞弊案把曹文修扯进去之后,朝廷官员私下往来国子监的次数便越来越频繁,说是查办公事,实际也就是吏部的曹章和丞相蔡何全阵营的人在较劲。
长公主对这没什么兴趣。
她来,一是因为皇帝陛下听说陆暄被人冤枉了,怕他耿耿于怀,便托自己来看看;
二是,这皇帝陛下的“看看”,不像是普通的关心。
想到这里,长公主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陆暄一下,便喊了他一声,压低声音:“近来朝廷可有多双眼睛盯着这里,你再想念拂音阁的漂亮姑娘们,这段时间也先给我好生呆着,别惹事儿,听到没?”
“噢,还有你那呆鹅父王,”提到魏王,长公主竟是一脸嫌弃,当着陆暄也不避讳,“叫他没事儿少跟京城那些故弄玄虚的文人结交,也找点实事干。你娘跟我说了好几次,怕他给那帮满嘴之乎者也的书呆子给带傻咯!”
陆暄敷衍地点点头,终于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姑侄两个又扯了几句闲话,长公主不想耽误他太多上课时间,便起身准备走。
然而刚出东厢的院门,就听到有人在争吵——
“我不管他今日有什么要紧事,现在必须先回去。”
“冷静?我女儿昨日被人拦在大街上欺辱,现在又不分青红皂白地被罚跪了一夜!你让我一个做母亲的如何冷静!”
“行,我不难为你,你去跟苏世诚说,这事他必须立刻处理。若是韫玉有个三长两短,他就等着后悔吧!”
“……”
一听便晓得是在说苏家那个丫头。
长公主想起这几日乱七八糟的事情,笑了声,并不打算掺和,也不喜听人闲话,便绕着走了。
走远之后,方觉陆暄那小子竟还跟在后边。
“回去念书,别动那些歪心思。”
“没,我就是想起一事儿,”陆暄一手背在身后,笑得有些懒洋洋的,“表妹也到了念书的年纪了。”
闻言,长公主停了脚步,挑眉看向陆暄。
“这话倒是稀奇,你自己都不怎爱念书,反倒关心起你表妹念书的事儿了。”
“那可不?我毕竟是兄长,”陆暄半开玩笑说了句,“若不是国子监不收女弟子,我都把她拉来一起念书了。”
又贫了几句,陆暄才同长公主道了别,回去上课了。
长公主站在原地瞧着少年人的背影,方才的笑意渐渐凝滞,直到丫鬟扶她上马车,都没再说一句话。
“殿下,直接回府么?”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去苏府吧。”
……
到了苏府,长公主刚下马车,抬眼就见不远处还有一驾。
她瞅着眼熟,但一时却也对不上号,苏府的门人赶紧迎她进门,毕恭毕敬道:“长公主殿下,老爷和夫人如今都不在家中,还请您在堂内少坐片刻。”
“噢,我不是来找他们的,”长公主阔步走入偏厅,扬了扬小扇,“叫你家姑娘出来。”
门人露出为难之色,却又不敢轻慢,硬着头皮应了声“是”,转头却有些纳闷儿:今天一个两个的,都找他家姑娘做什么?
管家招呼着长公主进了门,她脚刚踏进去便“哟”了声,“这不是丞相夫人吗?”
蔡夫人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长公主,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长公主殿下。”
“私下里不必讲这些虚礼。”
丫鬟搀着长公主坐下后,蔡夫人才重新坐回位置,下人们添了茶。
“看来蔡大人的想法同本宫不谋而合啊,”长公主端起茶虚揭了下盖子,笑,“夫人也是为令千金的事情来的吧?”
蔡夫人低头颔首,“小女终日在家无所事事,老爷让妾身为她寻个合适的人教她念书,妾身思来想去,觉得这位苏姑娘最为合适,便上门来碰碰运气。”
“这样啊。”
长公主面儿上笑应着,心里却暗自琢磨着这老狐狸打的算盘。
她今儿会来,是因为陆暄提了那么一嘴,她顺手搭个人情,若苏婵真应下了去长公主府,外面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会少些。
可蔡家的人也找上来了,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长公主摇着小金扇,心想着这事儿,怕是要黄了。
两位在偏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时,苏婵已经洗浴梳妆完。
她跪了一夜,膝盖疼得厉害,饶是上了药,走起路时都颇有些艰难,青音和云知小心搀扶着她,眼睛微红。
然而快到偏厅时,苏婵突然停下来,两人忙问:“是疼得厉害么?”
苏婵摆摆手,如今她站的这个位置已经能望见偏厅的景象了,明明一切都是按着计划在走,可就差这临门一脚时,她竟又开始犹豫。
仿佛,心里有一个微弱枯竭的声音在质问她——
“这一世,你父母都还好好的,你正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没有嫁人、没有失明、也没有受过牢狱之苦,你完全可以带着父母离开这里,去过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为何偏要留在此处,昧着自己的本心去趟那浑水?”
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同它拉扯——
“你若一走了之,那世子呢?”
“前世恩情尚未回报,你却要在这时一走了之么?”
两个声音来回叫嚣着,苏婵脑袋胀痛得厉害。
她抬眼看着院落高低错落的松树,忽然想到了当年,陆暄下狱拜师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