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哄着
舞弊案的关注度很高,加上出了人命,刑部和大理寺都立了案,这几日朝廷也频繁派人下来督察。
陆暄不得不暂时打消了逃课的念头,乖乖上了几天课。
毕竟这案子与他有所牵扯,保不齐刑部和大理寺的老头们随时要问他话,他若不配合,让魏王知道了,保准一顿好打。
转眼就到初十,陆暄找到苏婵。
“再帮我一次呗?”
他拿着晋唐名帖和一叠宣纸,撑在苏婵桌前死皮赖脸,见她脸都不抬一下,又举起自己的伤手装可怜,“结痂了,真拿不了笔。”
“不帮。”
陆暄“啧”了一声,“你这姑娘,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闻言,苏婵终于停笔抬眼,似笑非笑,“我已经帮世子临写了三百字唐楷,若世子觉得我没有同情心,便自己再补上吧。”
“哎,别啊,”眼看苏婵就要把日课册上的记录勾掉,陆暄忙伸手握住她的笔,“我说错话了,苏仙女最有同情心了。”
“叫我什么?”
那是监生私下里给苏婵取的外号,陆暄觉得有意思,顺口就叫出来了,被苏婵揪着这么一问,他自然不可能再叫一次,打着哈哈,“苏姑娘、苏姑娘,苏姑娘人美心善、天下第一最最好,你就好人做到底,再帮我写一次呗?”
苏婵由着陆暄夸出花儿来,仍旧面不改色:“自己写。”
“可我手疼。”
“左手。”
“左手不会拿笔。”
“练几次就会了。”
“练不会。”
“我相信你。”
“……”
陆暄脾气上来,松了笔坐在一旁,冷哼:“你怎么不让我学张旭用头发写字?”
“你要想,嘴叼着也可以。”
陆暄站起身,“真不帮?”
苏婵不理会他。
上次是情况特殊,现在陆暄生龙活虎的,她自然不会答应他这般无理的要求。
“行。”
见苏婵软硬不吃,陆暄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他抱起搁她桌上的一沓纸,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一会儿青音就进来,“姑娘,世子又同你闹啦?”
苏婵“嗯”了声,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由他闹吧,关了这么几天,有点脾气也正常。”
坐在门口的云知哼了声,“这么多监生成日待这儿,就他一个有脾气,还得姑娘你哄着。”
“云知,你少说两句。”
青音嘴上虽是这样说着,心里难免也有同云知一样的想法,况且男未婚女未嫁的,这事儿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苏婵?
但这话青音也只敢藏在心里,她一边给苏婵磨墨,一边看她在日课册上记载今日的课程内容。
苏婵的字写得极好,青音跟在她身边的时间长,自然也看出点门道来,随口点评了句:“姑娘的行笔越发流畅利索了。”
过了一会儿,陶继从外面进来,神色有些凝重。
“姑娘,老爷让您回家一趟。”
吕和招供之后,苏世诚清白了,但平白无故蒙受此等冤情心中自然有怨怼,便告假回家休养几日,如今还未来过。
苏婵放下笔,“知道了,这就回。”
“还、还有……”
陶继有些不敢抬头看苏婵,艰难开口:“赵公子的母亲郭氏,去世了。”
……
那日郭氏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财产,跑去曹家替赵琳琅求情。
这个妇人并不懂官场的事情,只隐约知道赵琳琅是为了曹章的小儿子才受此惩处的,郭氏理所应当地觉得,曹章应该救她的儿子。
结果当然是被曹家拒之门外,郭氏又急又怒,一时间口不择言说了几句不好的话,被曹家的家奴拿棍子打走,路上被一辆装着重货的马车给撞了。
碎银子杂着血散落一地,被一帮乞丐疯抢,等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去看郭氏时,她已经断气了。
车轮子轧过石子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苏婵情绪有些沉重,青音和云知怕她多想,说了一些宽慰的话,但苏婵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突然,马车停下,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苏婵皱眉,正要问驾车的陶继,便听得一声克制又隐忍的——
“苏姑娘。”
苏婵一怔,拉车帘的手顿了片刻,缓缓收回,青音和云知对视一眼,似乎是在等苏婵发话。
沉默了半晌,苏婵礼貌性地回了句:“赵公子。”
隔着车帘,赵琳琅只能隐隐辨出车里那人的身形,她端坐在中间的位置上,旁边是她的两个丫鬟。
他拼命地渴望再看清楚些,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也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
赵琳琅身上穿着破烂的囚服,外头套着丧衣,头上绑了根白色的抹额,手脚都拴着沉重的铁链,十分狼狈。
他在启都有些名头,路人认出他是那个一夜之间沦落到被发配充军的探花郎,有人唏嘘也有人叹惋,也有人骂他欺师害母,可赵琳琅压根就不在乎。
本就是从地狱里重新爬回世间的人,还会在乎世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么?
赵琳琅讥讽一笑,在陶继警惕的目光之中缓缓上前,伸手刚要碰到马车,还不等陶继反应,他身后骑在马上的官兵就狠狠地拽了手中的链子。
那链子连着赵琳琅的手,被突然这么一拽,赵琳琅整个人都往后一仰,几乎腾空而起,重重栽到地上。
“罪犯赵琳琅!欺师罔上!如今还想要罪加一等吗!”
官兵厉喝一声,硬生生把赵琳琅拖拽到路旁,给苏婵的马车让开了道,而后上前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缓了语气开口:“惊扰之处,还望苏姑娘海涵,姑娘请吧。”
又同陶继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
马车里传来了一声“多谢”,马车继续前行。
赵琳琅趴在地上吃痛良久,半晌都爬不起来。
刚刚那一下摔得不轻,他觉得四肢都像被扯断了一般,疼得厉害。
可这疼,半点比不了他心底的痛苦,尤其是听到车轮子滚动起来的声音时,赵琳琅竟像疯了一般,拼命扑了过去。
拽着他的官兵本在行礼,反应过来后立刻去拉锁链,却被硬生生往前拖拽,人也从马上摔了下来。
另一个官兵立刻上前来帮忙,两人合力,方才在赵琳琅触到车壁的时候把他拉住。
听到外边的动静,苏婵沉默片刻,“陶继,停车。”
这话一出,青音和云知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想要阻止地喊了声:“姑娘……”
“我有分寸。”
见苏家的马车停了,两个官兵对视一眼,止了手中动作,任由赵琳琅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却用力地拍打着马车窗。
他嘴里喊着,“苏婵,苏姑娘,苏韫玉!你下来、你开窗啊!”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赵琳琅置若罔闻。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窗户开了一条缝,苏婵平静问:“有事吗?”
赵琳琅拍窗的动作便停顿住,透过缝隙看着里面的那个女子,眼眶微红。
少年时的苏婵不比后来。
这时候的她骨子里虽总也有那么一点儿孤傲,却容易心软。
赵琳琅迎着冷风擦了把眼睛,胡乱从兜里拿出一支被精心雕琢而成的木簪,簪上雕了她以前最爱画的兰草。
他颤着手递到窗前,想要送进去。
下一刻,冰冷的刀刃抵着他的手。
云知冷着脸,反手一推,“我家姑娘受不起你这份礼。”
木簪脱了手落在地上,赵琳琅立刻把它捡起来,怒喝出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你——”
“赵公子,”苏婵打断了赵琳琅,淡淡质问:“你今日拦我的马车,就是为了这一支发簪?”
赵琳琅听得出苏婵平静语气下隐隐的不悦,立刻没了气焰,解释:“不、不是……它不仅是……”
一支普通的发簪。
它是这几天他没日没夜、不眠不休一点一点雕刻而成的。
他知道苏婵不喜欢太花里胡哨的东西,他就是想让苏婵知道,他真的有在努力地,去迎合她的喜好。
所以,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再给他一点时间。
等他回来,不要嫁人。
可这话他如何说得出口?
如今的他,面对着干干净净什么都还没有经历过的苏婵,他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赵公子,”苏婵再一次出声,顿了片刻,“令堂的事情,请你节哀。你与家父师生一场,此去前路艰险,赵公子若有悔悟之心,余生……便好好做人吧。”
……
赵家让人同苏家说亲的事儿在京城不是秘密,且郭氏先前从苏家被人抬出去的事情也被人议论纷纷。
可没有人会去置喙一个已逝之人,被说闲话的只有苏家。
加上今日,要被发配出城的赵琳琅穿着丧服在大路上这么一闹,整个启都都会对苏婵乃至苏家指指点点,哪怕此前苏婵与赵琳琅,并无任何来往。
舆论是可以杀死一个人的,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和体面的文人。
偏生这两者,苏婵都占了,加上苏世诚那脾性,还不知会如何应对,又会如何责罚苏婵。
青音和云知忍着眼泪忐忑了一路。
这事儿传得很快。
苏婵到家时,门口管家立刻迎上来,“姑娘,老爷如今在祠堂等您。”
一听在祠堂,两个丫鬟立马慌了,“姑娘!”
不等她们把话说完,苏婵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知道了。”
又想到了什么,问了句:“夫人呢?”
“夫人……”
管家迟疑半天,还是如实相告:“已在房间,哭了许久了。”
“青音,云知,”苏婵叫了两个神色苍白的丫鬟,温和从容,“去陪着夫人吧。”
……
祠堂单独设了园子,里面既有闲亭假山,又有小桥流水,修缮得如南方的园林一般。
苏家的祖籍并不在启都,而在江南吴兴,书画世家,世代都是本本分分的读书人,在南方颇有名号。
直到大启初年先辈中举进京为官,方才在京城落了根。
许久之前,苏家也是参政的,出过帝师、宰相和太傅,可后来不知为何就淡出朝廷,回归本真,转向了教育和学问,到苏世诚,苏家已经整整三代人不涉朝政了。
苏婵踏过石桥,桥下的鱼儿惊得蹿入了水底。
她远远便看到苏世诚一身鸦青色长袍负手站立,身前的香炉有轻烟缭绕,他仰头望着先祖的灵位,仿佛是在聆听祖上的教诲。
进祠堂后,苏婵依礼跪拜了先祖,正欲起身,便听到一直没说话的苏世诚沉声命她:“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