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珞珈大旱,善小亦为
七月流火。
这一年的雨从未来过,田地皲裂,庄稼枯黄,过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野草,也长不起来,稀稀疏疏,最长者,没不过八岁孩童的脚踝,像是村口耄耋的光头,寸头般细短的白发,好不容易地从皱巴巴的脑瓜壳儿上长出来。
这个村以珞珈山而命名,珞珈是主山脉,文山、筏木、理山、功德、农山、意平等六座山丘,连绵不断,如黑白围棋一般,把村落割裂得支离破碎,且不说路极难走,河溪也像是下过春雨的蚯蚓般,时而细如羊毛,时而粗如蛟龙,全匍匐在新鲜的土地上,大部分水流短而急,万万不可用于船舶通行。
所以,尽管珞珈村的位置于兰陵洲心脏之地,商贾路人纷纷绕行,百年下来,珞珈村就成为了大理国最贫困的村落之一。若是有愚公把这几座山移走,或者好好摆放一下,说不准这就是一座人声鼎沸的繁华之都。
村屋愈发破旧,积重难返,刻有“珞珈村”仨字石碑的牌坊本立于村口,如今都不知道丢弃于何方,据说是千年前的法家圣人卫鞅子所写,村里倒是有一户卫姓的人家,自称是其后人,卫圣人的神奇传说事迹,便成了他们津津乐道的炫耀本钱,即使家道中落,也不忘效仿名门望族买来一个丫鬟。没有多少铜钱,就往钱袋子里装些废铁块,沉甸甸,故意走在路上,摇得叮叮当当响。
今年旱得人人食不果腹,点缀门面的铁块转卖掉之后,空荡荡的钱袋子,总不能扒点泥土往里塞,于是便羞于出门,卫圣人的故事就只能跟自家的丫鬟循环背诵了。卫圣人后代的丫鬟听烦了,白眼没气道:“咱家圣人的石碑真迹到哪去了呢?”卫老爷气得双眼怒瞪,胡须倒竖,却又无言应对。
村牌坊丢了,单砖的城墙薄如纸片,倒了无人修复,官署尚在,新任官员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后来干脆没人来。年初连续几场春雨过后,颇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生的败落感觉。到现在,旱季来了便赖着不走,眼里可见的杂草枯萎殆尽,光秃秃的黄泥地上,断垣残壁,未到塞北,却有戈壁荒漠的荒芜寥败意境,早已没半点村落的模样,珞珈村更无边界一说。
就在一个月前,耄耋老人依着断落的老城墙,半人高,支起一个简陋的竹棚,带上一张古色掉漆的黄花梨躺椅,甚是讲究,往边上再铺了一块缺角的木板和凉席,住上了。
老人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躺在那黄花梨上,面朝珞珈,左手边,便是他几十年前开荒得来的一亩三分农地。老人眯着眼养神,等骤雨倾盆,等日落西山,等刘一鸣提水归来。
对于刘一鸣而言,长大就是妥协与坚持的两难。
刘一鸣还记得,父亲饭后常常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陪他说话。有一次,父亲问他长大之后想做什么?年纪尚小的刘一鸣,挠着脑袋,思考片刻:“我想做珞珈村里第一流人。”
刘父万分惊讶道:“哦?你知道第一流是什么意思吗?”
刘一鸣一本正经道:“知道,就是考试考第一,跑步比赛跑第一。”
刘父咯咯笑道:“好好好,咱家一鸣有志气!”
刘一鸣得意笑了,把手比划为剑,一板一眼挥舞道:“说书先生说,很久很久以前,咱村子里有个很厉害的少年,他天天练习刀剑,从小就发誓要成为天下第一流的人,做第一流事情。爹爹,我也要发誓!我要成为珞珈村第一流的人,做”
刘父伸手抓过刘一鸣高高举起的三只手指,轻拍一下刘一鸣的小脑瓜,假意怒笑道:“呸呸呸,傻孩子,小孩子是不能发誓的,小孩子发誓不作数。好了好了,不许瘪嘴,爸爸给你讲故事,话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刘父不容分说,滔滔不绝。
沉重的脚步声,半拖曳着,由远而近,耄耋老人缓缓睁开眼,没气道:“刘一鸣,你今个儿也太迟了吧,老头我都快要渴死了。”
只见瘦削矮小的少年担着一大一小两个木桶,小心翼翼走来。
半个落日,跟耄耋老人似的,有气无力地垂在天地尽头,少年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来者正是刘一鸣,刚满十岁。
刘一鸣走近,躬着腰,双手往衣服认认真真擦拭干净,暗暗使起阴劲揭开木桶盖子,里头的水微微荡一下,没有溢出,一勺一勺,浇进陶罐。
“装好了。”刘一鸣站直身子,挺了挺腰。
耄耋老人瞅一眼满至灌口的水,满意地点了点头。
刘一鸣平心道:“依我说啊,你搬来这外头干嘛呢,热得跟个蒸炉似的,一天下来,罐里的水都跑了一半。”
耄耋老人微怒道:“哼,你这两桶水,进村了,一路提,一路借,到我门口,就剩那么点儿,每次都没到罐腰线。你也晓得天气热,这鸡碎儿少的水,都不够老头我尿一泡多。”
刘一鸣白了一眼,故意气老人道:“我告诉其他人,让大家都跟你学着搬过来呢,搬到你前头来!一户挨着一户,排到山上去,那我也用不着担那么远了。”
耄耋老人不怒反笑道:“就你这小屁孩儿烂好人,人家天天借水,你也不会拒绝。每次都给自家就留鸡碎儿少,你妈没骂你胳膊肘往外拐?”
刘一鸣嘴上说着,也不耽误担水功夫,边走边回头道:“我妈可没你这么计较。我走了哈。”
刘一鸣走远,听不清楚耄耋老人骂骂咧咧些什么,只看到老人的剪影气得直跺脚。
暮色浸染,刘母早就趁着天黑之前,把番薯热好,桌椅从屋里挪到门口,等着儿子回家。
月光如蜜糖般倾斜而下,粘稠、甜蜜。
刘一鸣思前想后耄耋老人的话,不全没有道理,亏欠了母亲,刘母发现他有所异常,便问其缘由。
刘一鸣内心自责将这件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刘母,他本以为母亲早已不满,只是不忍心伤害自己的好心,毕竟如今父亲已经去世,大旱炎热的天气让本来已经很穷困的家雪上加霜,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刘母仔细聆听后,却十分高兴,揉着儿子手背,欣慰道:“你能够这样做,才不枉我养育你成人啊!”
勿以善小而不为。
达者,则兼济天下。
穷者,则惠及邻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