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平生怎易知真情 落魄尽头好做人
明莲湖湖水漫岸，甚至还在岸边形成了条条水流四处寻找着更低处，一经发现立刻侵占。
卫诚国跳入湖中，向远处游去。零星石头在他身边打出水花。他沉到水下，转过一道弯才敢露头，用手抓靠着山脚的泥壁窥探着自己短暂居住过的家。
房屋顶上升起了烟。
卫诚国在远处遥望，透过逃跑的窗户，似乎看得见明火映照在众人狂热的脸上。打砸声在寂静的浅风中传得很远。
雨已经完全停止，只剩下微冷的浅风在空中无聊地流荡。
人群又爆发出争抢声，他们似乎是找到了卫诚国藏在衣柜后面的银两与钱票。
“你们争抢这个做什么，去抓人呐！”老头的声音依旧响起，言语中听得出急切与无可奈何。
接着，草屋也升起了浓烟。大雨让草屋的外表湿透，火暂时燃烧不到外面。卫诚国发觉自己正饶有兴致地旁观着这场发生在他身上的闹剧。
似乎是搜无可搜，人群从房屋内汹涌而出，像是因火灾而四逃的无助个体。房屋只剩有孤烟垂直在房子上静静升起而在更远的上方消散。
众人来到岸边。老头指着远处因卫诚国身动而漾开的涟漪说道：“他人在那里，大家快下水去抓他啊。”
卫诚国闻此急忙躲避，往远处继续游去。可游了一会，却没听到任何一点因下水而发出的激浪声，于是，他又游了回去，查看是什么情况：原来众人只是站在岸边，远远观望，三两成堆，相互闲谈，时不时朝这里看一眼；白胡子老头此时再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旁边独自站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诚国笑了笑，找了个临近的地方上岸，全身已经湿透，伴着浅风地阵阵吹拂，竟也感到浸肤的清冷。他脱下大部分衣物，只留蔽体衣裤，原地随坐也不管潮湿与否，打算在此地待到晚上再回去看一看那个曾经被称作“家”的地方还能剩下些什么。
明月高悬，顺风舒然，虫鸣四起，叶响喧喧。
空气中带着夏夜独有的清凉，绿叶上带着黑夜特有的光晕，泥泞的土地诉说着这场大雨的末章。
卫诚国从河岸归往家中。一下午都没有人愿意沿河岸去搜寻他的踪迹。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贫苦中试图寻找一场宣泄。
卫诚国心无怨恨，只是同情；他清楚知道，该怨恨的是这场意外的始作俑者。
屋外围见不到任何一个人的踪影。
卫诚国在屋内站定，环顾杂乱的房间，石屋内四面灼黑，床、衣柜、衣服已被烧得只剩灰烬，草屋被火烧的失去支撑已然倒塌。此地已成废墟。
夜晚的风与较长的行路，使得卫诚国现在觉得浑身潮湿冰冷。身体的不适使得他冷眼戏看的态度渐渐消失，心情从戏谑转为凄凉。他已没有衣服再换，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悲伤从内心喷薄而出，眼泪无意而自然滑落。
卫诚国席地而坐，眼睛无神地盯着任意一处角落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渐回复的感知让他体会到了落寞的悲凉：“我，无处可去了吗？我还能去哪呢？死？”有那么一瞬间，死亡的念头又回到他的脑海中。
这次他没有抗拒，任由此思想在自己身中千回百转，但这念头催促不了自己有任何的行动。许久，他苦笑一声：“终究还是不愿死啊。”是啊，若还有可能，若还有希望，谁愿意用死亡简单结束掉自己珍贵的生命？
回顾这暂住的时光，心情总在游移。
卫诚国以为这是一个全新旅程的开始，无料这是末路的终章，尽管其中早有种种征兆；以为能够归乡有怀，无料被拒在家外、在乡外，尽管自己早已弃恶从善；以为所遇皆是良人，无料知言知行不知心，尽管自己愿以真诚待人；以为能够偏安一隅，无料风景安好转瞬易逝，尽管自己希望重新开始。
他心想道：“还能怪谁呢？要怪就只能怪自己觉悟得太晚。太晚了啊。”
世事从来不是个人以为的所是，它有着它自己的运行规则，自己在此中能做的不过如池泽中零碎的浮萍随风东来西往罢了。“自因自果，自作自受。”他脑海中忽然升起如此一念。
“罢了，罢了，罢了，我还是继续流浪吧，走到我不能再走，走到两眼一黑随地终了。在天地间若死，何必在乎有没有人替己收尸，不过如草木枯朽自然消失，如动物腐烂还归虚无。”
“你害怕死亡吗？”卫诚国自问道。“若有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死亡又有何惧？”他自答道。
他心灰意冷，走出家门，步步远离这短居的喜爱之地。他没有方向，走到哪里算哪里：“若自己不畏惧死亡，那我何必执意求死，走到再也走不动了，那儿就是我的归途。”随遇而安的自然而然，又让他的心情转为哀伤的平静。
在卫诚国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而走进一眼望不见边的高大草丛里的时候，他听到了卫朴安在房子周围小声寻找他的声音：“诚国，诚国。”声音中带着克制与悲伤。
卫诚国克制的悲伤此刻汹涌而出，眼泪滚落，但他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吧，兄弟。今生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想连累你，让你跟我一起再受苦。若有来世，我不会再如做官时候那般对你了；若有来世，我跟你再做一真真正正的好兄弟。”
许是觉得再也见不到卫诚国，卫朴安原本克制的声音再也抑制不住：“诚国，诚国！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声音中带着痛苦与焦急。
漫长的黑夜没有回应，只惊起林中几只正眠的飞鸟，恐慌地飞向高空。
卫诚国无力地跌坐原地：“很抱歉。我们相识许久，如今，我才将你真正铭刻心间。”
卫朴安哭着离开了石屋，归向自己的家中。
目送他归家，卫诚国打算继续远离此地。
这时候，卫诚国看见一个黑影，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走向自己居住不久的石屋。原本卫诚国已经站起的身子，又复蹲下。
那个人站在石屋门前良久，放下包裹，转身回镇。借着月光，卫诚国看清那人是晋德礼。看清是晋德礼的一瞬间，卫诚国便想冲出去给他一拳。可他转瞬放弃：“算了，算了吧，都已经过去了。我难道就算个好人了吗？”
卫诚国好奇那包裹里有些什么。于是他又重新返回石屋，打开包裹，只见包裹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二十两左右的银两。卫诚国顿时就愤怒了：“我用你可怜？用得着你再假惺惺地跑来给我送这些东西？你算个什么东西？”
可是，凉风渐渐吹来，身体的不适催促着卫诚国换上干净的衣裤。他不情愿地换完衣服，心中升起一种无力感。
卫诚国纠结万分，心里不愿再骂晋德礼。拿出衣物，卫诚国又把包裹束好，发泄似地狠狠丢在了地上，银子互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可能也有他无可奈何的原因吧？”卫诚国厌恶自己的想法，厌恶着自己愤怒与原谅心情的间隔短暂：“我又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我就纯善无杂，始终良善？就我还好意思评价别人？”
“算了，算了啊。将死之人，还计较什么呢？”心中想离开此地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卫诚国重新踏向死亡的归途。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卫诚国抬头，看到乌云隐月，星辰坠暗，世界从美好中抽离，只剩永无止境的沉寂。“就这样吧。”他轻阖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