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破碎星辰
“我说小泽老弟呀,那天早上你……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卫阿荣突然端着自己的食盒,晃动着肥硕的身躯,凑到了唐泽的隔间里。
卫阿荣虽然是监考,但他并不用参与考卷的批阅,批阅考卷是那些学士们的事。
所以现在,他已经是个彻底的闲人了,可以随意走动。
唐泽侧目看了一眼卫阿荣的食盒,果然,他的这位肥硕师兄,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次饱餐美食的机会。
此刻,卫阿荣的四方食盒里,胡麻饭、炖鹿肉、水煮牦牛肉、麒麟肉脯,已经堆的太满,几乎要从食盒边沿溢出来了。
他甚至连汤都没有盛,而是单独要了一个黑釉瓷碗,在里面盛了满满一大碗的黄醅酒。
“这次考核还真是多亏了你啊,阿荣师兄,不然我可能真的要再等三个月才能参加考核了。”
唐泽微微一笑,第一次称呼卫阿荣为师兄。
想起那天早晨,卫阿荣不顾一切扛起他就跑的情景,唐泽心底莫名升起一阵温热。
这是他来到夜唐欠的第二份人情,第一份是那位白衣师姐曹阿蛮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卫阿荣奔跑的速度,竟然已经达到了那么恐怖的程度。
他隐隐觉得,这个表面看起来贪吃又懒散、憨直又可爱的胖子,其实并不简单。
“也不知道是哪个直娘贼,竟敢给老弟你下迷药,胆子也忒大了,要是让老子逮到,一定要将那家伙剥皮抽筋,好好替你出这口恶气!”
说话间,卫阿荣手中的木筷,已经伸到了唐泽的食盒里,毫不见外地夹走了一块油滋滋的烤羊肉。
“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唐泽淡淡说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嗯?”
卫阿荣突然停下了口中咀嚼羊肉的动作,愤怒说道:
“是谁?是哪个直娘贼?老子去把他给剁……去上报学院。”
“按照《夜唐律》,这种残害同袍的坏种,是要被押上司法台进行审判的,如果罪名坐实,不但要被逐出学院,还要被下大狱的!”
说着话,卫阿荣把筷子伸进唐泽的食盒里,又夹走了一块烤羊肉。
“算了。”
喝完了食盒里最后一口面片汤,唐泽淡淡说道。
“什么?算了?就……这么算了?”
卫阿荣既惊讶又愤怒。
“你知道当时有多危险吗?我要是再晚几天叫醒你,你可能就已经在昏迷中死掉了!就这么算了,你还真是大度啊,老弟。”
“只是暂时不追究,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说话的语气,依旧如云淡如风轻,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只是他看向远处的目光里,闪过了一丝少有的凌厉。
这些年在阴沟里的生活,让唐泽得出一套结论。
你可以善良,但善良必须长出尖牙。
你也可以温柔,但温柔必须辅以凶狠。
当你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世界反而会变得温和可亲。
唐泽现在的目标很明确,他要在这个世界,修习成为两境行者,修习成为巫医,然后穿越回家园世界,去狄城,去救他的父亲唐吉柯。
除此之外,其它的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卫阿荣似乎看懂了唐泽目光中的坚决和凌厉,说了句,“真有你的。”
然后便一阵狼吞虎咽,秋风卷残云般扫光了食盒里所有食物。
随即收拾好食盒碗筷,晃动着肥硕的腰肢,大踏步离开了。
晚风难得轻柔,卷走了天边绯红的云,又卷来了漫天璀璨的星河。
考核已经结束,整个考场却依旧躁动不安,彼此相熟的考生之间,还在交头接耳,商量讨论着考卷的题目和答案。
只不过等待一场考试结果,所有人竟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
唯独唐泽,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黄杨木长桌后面,双手托腮,久久地抬头仰望,目光仿佛陷在了浩瀚的星河里。
他正在仰望这个异世界的星空。
片刻后,他却惊奇地发现,这个裂境世界的星空,几乎跟家园世界的星空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区别。
就连星座的位置,星辰的轨迹,银河的形状,都仿佛复刻般一模一样。
甚至连北斗七星、天狼星、北极星、牛郎织女星,此刻唐泽都能无比清晰地看到。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里的星空没有被污染,只需凭借肉眼,就能清晰地看见无数璀璨的星辰。
夜色渐浓,一阵强烈的困意汹涌袭来,不知不觉间,唐泽竟然趴在黄杨木长桌上,睡着了。
然而这一次,他做梦了,他也很清楚他是在做梦。
梦里他见到了一片黄昏,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纯粹的黄昏。
那黄昏纯粹得完全就像是用透明琥珀堆砌起来的。
他似乎是身处一个繁忙的港口。
黄昏降临世间,海面涌起的波浪、沾着鱼腥味的甲板、扛着货箱行走的苦力、斜倚着桅杆的机械水手的眼睛、游侠们藏在包裹里露出的剑刃、船舱里丝绸美妇人的叹息、甚至偶尔吹过的海风……
一切都散发着金色的光晕。
又似乎是在一片戈壁荒原上,一轮巨大的红日正沿着地平线缓缓下沉,那么雄浑,那么壮美。
落日的阴影里,一个手持锡杖的白袍修士缓缓走过红日,嘴里像诵经一样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主偏爱众生,因此将众生囚在自己的梦境里,上主若是醒了,世界便从此湮灭。”
“我主偏爱众生,因此将众生囚在自己的梦境里,上主若是醒了,世界便从此湮灭。”
“……”
唐泽总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白袍修士,但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他想叫住白袍修士,但当他张开嘴,喉咙里却像灌了铅,沉重得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唐泽转过身,看到那片荒原上竟然挤满了人。
人群里,有低眉顺眼的新罗婢,有肤色黝黑枯瘦如柴的昆仑奴,有身披明光铠甲的大唐兵士,有浓妆艳抹的歌妓,有一脸茫然的盐商小贩。
有容貌翩翩的富家公子,有锦衣绣袍满脸冷漠的官员,有疯疯癫癫不停呓语的酒鬼……
最后,唐泽居然还看到了他自己。
他一身黑衣站在人群的最边缘,神色沉重,脸上挂满了忧愁的神情。
而荒原上这些所有的人,不管衣着和神情有怎样的差别,这些人始终都保持着一个同样的姿势,他们全都高高仰起头颅,睁大双眼,惊恐地望着天空,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宇宙。
唐泽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那人立即满脸怒气地回头白了唐泽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悄声说道:
“嘘,不要说话,苍龙七宿马上就要出来了!”
说完,那人高高抬起自己的头颅,又像是着魔一般,将目光投向了那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
黄昏转瞬即逝。
就在白昼与黑夜交替的一刹那,所有人的眼睛里,天空突然像一个巨大的青铜镜面一样,出现了无数裂缝,然后一块一块碎裂开来。
有星辰穿过破碎的天空,划过天际,掉落在大地上,在地面砸出了海洋般辽阔的巨大深坑。
一时之间,星辰破碎,天崩地裂,火红滚烫的岩浆,从无数的岩缝、孔洞里汩汩流出。
和岩浆一起从地缝里爬出来的,还有无数诡异狰狞的秽物:邪兽、兽人、恶魅、秽灵,都密密麻麻地从地缝里爬出来,发出恶鬼般的哀嚎。
人们惊叫着四散逃窜,却发现四周都是秽物和岩浆,早已经无处可逃。
唐泽看到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因为惊惧而扭曲了。
等他再看一眼,所有人的骨和肉都已经分离,白骨沉入岩浆,血肉则被秽物吮吸啃食,咀嚼过后的血沫,正在从黑色脏污的齿缝间渗出来。
而这个时候,白袍修士口中诵经一样的梵音,竟然又再次从荒原上响起:
“我主偏爱众生,因此将众生囚在自己的梦境里,上主若是醒了,世界便从此湮灭。”
“我主偏爱众生,因此将众生囚在自己的梦境里,上主若是醒了,世界便从此湮灭。”
“……”
梵音反反复复,经久不息,如同来自远古的神秘咒语。
然而下一刻,唐泽却猛然发现,他自己被困在了一座浮岛上。
浮岛在黑色无垠的海域中任意漂流。
四面八方的黑色潮水,正在不断地向他疯狂涌来。
而当潮水越来越近的时候,唐泽这才发现,原来向他涌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潮水,而竟然是数以万计黑色狰狞的秽物!
庞大黑暗的秽物阴影里,空气急剧变得稀薄,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窒息感,瞬间笼罩了唐泽。
片刻后,他的呼吸莫名急促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阵沙哑的低语,在耳边骤然响起:“黑夜已经降临,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你便是唯一的光!”
一瞬间,声音轰然刺入耳膜,脑海中如同火山爆发,振聋发聩。
紧接着,窒息感和耳鸣声从梦境穿越到现实。
随着一阵强烈的光明闯入视线,唐泽醒了。
猛地从黄杨木长桌边坐起,胸腔快速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天地间清冽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