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何以为家
狄城,西湖公园。
十六个银发老人,身穿白色丝质练功服,四横四纵,排列成一个整齐的方阵,神情乖巧如小学生。
在老人方阵的正对面,一个穿蓝白校服的清秀少年,笔挺地站立着,就像遗落在盐堆中的一粒糖豆。
“唐泽啊,这学费能不能优惠点儿,你不能年纪轻轻就这么爱财如命啊!”
一个老头满脸堆笑,向少年讨价还价道。
“绝对不行,我这个人偏偏就是爱钱,说好的这半年每人一千,一分都不能少!”
名叫唐泽的少年,抬眸回怼,“你不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爱贪便宜!”
众人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老头也笑道:“好好好,一千就一千,谁让你的太极打得那么漂亮呢!”
谈笑声里,老头们将一沓又一沓的绯红纸钞,纷纷交到了唐泽手里。
收完了钱,唐泽拉开架势,开始教老头们打太极。
他调整好气息,开步站立。
紧接着。
翻掌,举臂,屈蹲,按掌,又立即收脚,合掌。
掌纹相合的瞬间,空气发出震荡,一只红腹灰雀,突然从旱柳枯枝上惊飞掠起。
随即。
唐泽一个开步分肘,旋即又撤步,转身,跟步,撞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挥洒肆意。
教完太极,唐泽便一把抄起木质长椅上的书包,往公园西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个老头在身后大声呼喊:“唐泽啊,你咋不去学校上晚自习了?”
这个时候,已经快晚上七点了,按说,唐泽应该从公园东门出去,然后过三个十字路口,直接到狄城七中去上晚自习。
但是今天,他却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要先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唐泽头也不回地答道。
“唉——”看着唐泽的背影消失在朱红廊亭后,银发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家的事,实在是……”
老教授欲言又止。
可片刻后,他还是没忍住,又将那几个字从喉间吐了出来:
“实在是,太离奇了!”
走出西湖公园,唐泽掏出手机,在门口熟练地扫了一辆橙色单车。
与此同时,在狄城新街,“夜宴唐楼”酒吧的门口。
一个古怪的中年男人,站在臭气熏天的黑色垃圾桶旁,躬身如虾,伸出一只大手,正在不停地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
不管找到什么吃的,不管是粘着土的半块酥饼,别人啃过的无肉果核,塑料袋里裹着汤汁的面条,还是黢黑发霉的猪头肉、花卷……
他都捡起来,不管不顾地塞进自己嘴里,混合着舌间的涎水大口大口地吞咽。
“这个疯批可真他妈的恶心啊!”
几个路过的妙龄少妇,突然皱起秀眉,捂住口鼻,紧紧挽着女伴的胳膊,发出了尖声的咒骂。
让人恶心的,不止是吃相,还有男人的衣着。
男人明明已经瘦的只剩皮包骨了,可他却偏偏套着一件极宽大的武生戏服。
在那件戏服的背后,竟然还插着四面破烂的旌旗。
而戏服本身,也已经破的千疮百孔,成片成片的油污、泥垢、血渍,沾染在衣襟上、袖口上。
透过戏服破烂的裂隙。
甚至可以看到大片被烧焦的黑褐色皮肤,从左耳根处,一直蔓延到整个肩胛。
吃饱了垃圾,酒吧重金属的音乐轰然响起,男人突然跟着音乐节奏扭动起了身体。
一边扭动,一边还在嘴里不停地唱一句秦腔:
“听我妻赵锦棠言讲一遍,好似刀割肠剑把心剜!”
路过的众人,对男人指指点点,不断发笑。
可男人却不管这些,手里握着一根塑料的玩具红缨枪,只是不停地扭动,不停地唱:
“听我妻赵锦棠言讲一遍,好似刀割肠剑把心剜!”
可那声音,分明不像是在唱,更像是在嘶吼,更像是在呐喊。
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能从喉咙里直接扯出血来。
这个古怪、疯癫,被无数狄城人当做疯子,当作精神病,当做笑话的中年男人。
不是别人,正是唐泽的亲爹,唐吉柯。
蹬着橙色自行车,唐泽驶入了新街口。
自行车疾驰到夜宴唐楼门外。
跳下自行车,站在人行道上,唐泽的目光急切搜寻,却始终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就是新街口最有名的疯子,他的亲爹,唐吉柯。
老爹好像算准了唐泽会来找他,早已经提前开溜了。
弯腰锁上橙色单车,听到“您已还车成功”的冰冷女声,唐泽失落地站起身来。
一旁的居民楼里,突然传来炒菜做饭的声音。
葱姜蒜碰撞油汁发出的爆裂声响,锅铲剐蹭铁锅边沿的声音,母亲叫孩子回家吃饭呼喊……
都像咒语一样,密集地钻进唐泽的耳膜里。
这个时间点,整座城市的人似乎都回家吃饭了。
只有唐泽,孤零零地站在街头,站在彻骨冰寒的暮色里,就像个被神明遗弃的孤儿。
他不知道老爹又跑去哪里游荡了,也不知道最近老爹有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甚至不知道今天晚上,老爹又会在哪个桥洞底下瑟瑟发抖地过夜,明天早上又会在哪里拣垃圾吃。
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
今天就算见到了,老爹也会像躲避瘟神,躲避仇敌一样,愤怒地推搡他,躲开他,然后从大街上逃跑得无影无踪。
片刻后,唐泽果断转身,走进了街边的夜宴唐楼酒吧。
踩着酒吧里轰鸣的金属音乐声。
唐泽径直走到柜台边,打开书包,掏出了刚在公园收到的学费。
厚厚的一沓绯红纸钞,一共一万六千块,他一分不少,全部都按在了柜台上。
“廖叔,再帮帮我吧,我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我爸……最近要请您多费心照看了。”
从小到大,唐泽最不喜欢的事,就是麻烦别人,但这些年为了老爹唐吉柯,他不得不放下少年人的自尊,一次又一次,低声下气地去求别人。
坐在柜台后面浑浊光线里的廖姓花臂男人,一把揽过钞票,脸上的笑容贪婪玩味,他扯着粗砺的肉嗓,信誓旦旦地说道: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小泽,只要有我在,就饿不着老唐!”
片刻后,唐泽刚走出昏暗酒馆,胯骨处突然传来两下短而急促的震动。
伸手从右侧裤兜里摸出手机,唐泽点开一看,手机屏幕上,赫然跳出一行微信消息:
“看来,你已经安顿好你父亲了。”
骤然间,一种被人跟踪和监视的感觉,像枯藤般蔓延到了唐泽的脑海里。
可他的身份,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二学生,要钱没钱,要家世没家世,要背景也没背景。
别说家世了,他甚至连家都没有。
五年前,一场无比诡异的火灾里,他的妈妈死了,亲爹疯了,跟他相依为命的外公,也在三年前的一场意外车祸中,离奇死去了。
他无依无靠,平时只能靠着给公园里的那些退休老头们教教太极拳,才能勉强挣点生活费和书本费。
他的人生已经这么悲剧了,这个神秘人还跟踪他做什么?
不能谋财,莫非是想噶了他身上的哪个器官?
还是……想害命?
想到这里,唐泽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凉,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腰子。
“你到底是谁啊?你在哪?你想干什么?”在微信上,唐泽接连发出了三个灵魂拷问。
“我无处不在。”
消息发出的同时,唐泽瞬间就收到了回复。
仿佛对方早就窥见了他的心思,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这太诡异了!
唐泽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周围,顿时觉得四周的路人,每一个都变得形迹可疑起来。
不管是左侧烧烤摊上,给冒油的羊肉串撒孜然的络腮胡大叔,还是右边马路上,骑电瓶车飞驰而过的外卖小哥。
不管是是后方公交站台上,一身雪白衬衫语气娇嗔打电话的售楼小姐,还是迎面走来的,打着银色脐钉、腰肢乱颤的时髦女子……
目光看向他们的时候,唐泽都觉得格外可疑。
“你又不是神明,还无处不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呢?”
唐泽忍不住在心里咕哝了一句。
他最讨厌那些故弄玄虚的人,每次在网上看到有人装神弄鬼,都会忍不住骂一句煞笔。
“是的,我不是神明。”
对方竟然在微信上,立刻就回复了!
但问题是。
唐泽并没有将那句话敲成文字发过去,甚至都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那只是他脑海中流动的意识而已!
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
唐泽不得不开始思考另外一种可能性。
是不是对方用了某种超自然的方式,窥探到了他脑中的意识,所以才能这么迅速地做出回复?
否则,这样的事情,根本没就没有办法解释。
紧接着,又有一条微信消息弹出。
唐泽点进去,那竟然是一个诡异的邀约:
“今夜血月降临,两个小时后,狄城博物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