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隐秘
饭桌上的氛围有些凝滞。
叶梧之的神色比刚到家时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草草吃了几口饭就说上楼处理工作。
程栖也只应了声好。
她们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短，但似乎从来都没有过摩擦。
程栖懂事早熟得令人心疼，从不需要叶梧之过多操心，她们的生活节奏也契合得很好，除了锻炼体能的项目比较激烈之外，二人都沉稳喜静。
唯一能称得上是争执的，可能也只有在早些年培养程栖的思维逻辑和语言组织能力的时候，叶梧之有时会故意持着相反的论点和她理论几句。
她们从来没有过这样僵持的时候，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程栖有些发愁。
她收拾完碗筷放轻脚步上了楼，悄悄附耳到叶梧之工作的房间门前，没声音。
书房的门敞得大大的，程栖探头看了一眼，也没有人。
她踮起脚靠到叶梧之卧室的门前，皱着脸想了想，还是没有凑上前去。
这么偷偷摸摸的总觉得不太好啊。
程栖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下楼，余光却好像捕捉到了什么明亮的光源。
二楼的窗户都分布在每个房间里，走廊只装了几个壁灯，晚上才会打开。
程栖怔了怔，环视周围。
是叶梧之卧室对面那扇常年紧闭的房间，房门虚掩着，一道光束从夹缝里透进廊道。
程栖下意识想要推门而入，手搭在门把上，却停下了动作。
常年共处，叶梧之的性格和原则潜移默化地浸润着她，自然也包括那些体贴恰当的分寸感和界限感。
程栖抬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声，往旁边撤了一步，靠在走廊尽头的墙上，微微垂下了头，看不清神情。
我不会莽撞地擅自闯入，撞破你的狼狈和脆弱，尽可以放心。
我只是会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永远拥有我的陪伴。
屋内，环膝靠坐在墙角的叶梧之，目光朝门缝投去，眼睫轻颤，而后低下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天色渐晚，狭长的走廊一片昏暗，在最后一抹天光黯下去的时候，程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抬眸，房门渐渐敞开。
叶梧之拉开门直直地看着她，脸上是麻木的漠然，程栖迎着她的目光，不见丝毫的退却。
她们沉静地对望。
良久，叶梧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探出手握住程栖的手腕将她拉进屋内。
一声轻响，房门彻底合上。
叶梧之松开她径自走到飘窗前，屋外是暮霭沉沉的藏青染遍了天地，连月亮都被掩进了云雾里。
程栖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风从半敞的窗外吹进来，扬起叶梧之微卷的长发。
“这间房子，其实是留给我父母的。”
叶梧之没有回头，声音和平日比起来稍显低沉。
程栖静静地听着，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她的背影上。
“他们是很好的人，教会我温柔和爱，善意与宽容，希望我永远平安顺遂。”
那时候的叶梧之明媚耀眼，光芒万丈，是因为有叶父叶母永远守在她的身后，是她一切温暖和安定的来源。
于是她从来不吝啬于对世界释放自己的善意。
“唯独没有教过我，要怎么面对毫不留情地夺取。只可惜，上天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可是后来，爱她的被残忍迫害，而她至今除了茫然的痛苦之外，连一个真相都没有人能够给她。
叶梧之轻声嗤笑，侧坐到飘窗边上。
“后来，我的底气不见了。”
“我甚至没能见上他们最后一面。”
信任、崇拜她的，被她亲手击碎。
苏沅临终前的眼神死死地刻进她的心底，沉痛、挣扎、不可置信。
而叶梧之什么也做不了。
她救不了苏沅，永远欠她一个解释。也未查清父母的死因，无法让他们瞑目。
沙哑的嗓音染上一丝轻颤，程栖垂在身侧的双手骤然攥紧。
叶梧之转过头看向她。
“程程，如果有一天……”
月光挣开了云层，柔柔地落在她身上。
如果她身边的人会一再地受到伤害，那程栖……叶梧之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心底泛起沉沉的不安，或许重新给她寻个去处，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五年间的一切倏然涌进叶梧之的脑海，要她怎么舍得？
程栖一直觉得是自己被她拯救，只是谁又能知道，在那些蛰伏隐忍的时光里，在那些险些放弃的挣扎里，程栖早已成了她的最后一线坚持。
叶梧之轻咬了下唇，似乎有什么话突然被止住，半晌，只留下一声轻叹。
程栖下意识想要追问，却见她嘴角突然牵起一抹凄然的笑意。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就算彻底燃尽自己，她也想给程栖搏一份光明，就算她的身边遍布荆棘，就算所有的付出都换不回世界对她的一丝善待。
可叶梧之想再赌一次。
“只是眼睛看到的东西，不要信。”
许是从来没见过叶梧之流露出这般脆弱却暗含决然的神情，程栖怔愣了许久，末了，咽下多余的疑问。
“好。”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叶梧之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些，她侧头看向窗外。
月光和云影交错着投在叶梧之的身上，好像下一秒她就会随着这浮动的光影，破碎消散。
程栖倏然皱紧了眉，心里像是突然有一块儿缺失了，钝钝地疼着，寒凉的夜风从豁口灌进来，冷得她有些头皮发麻。
她突然有一阵强烈到压迫得呼吸都缓了下来的渴望在翻腾。
程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停在叶梧之的身侧，张开手臂，轻柔却坚定地把她圈进怀里。
只一瞬，空落落的胸腔被填得满满当当，仿佛连灵魂都被充盈了。
“姐姐，你信我好不好？”
叶梧之的身体微微发颤，鼻尖泛起几分酸涩，眼尾微红。
“命运的手上是可以有漏网之鱼的。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你的家，守住你最后的这一方天地。”
或许，她可以不在意叶梧之对她说了多少，又瞒了多少，她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我来做你的底气。”
叶梧之轻阖上眼，稍稍放松了身子靠进程栖的怀里，一粒晶莹自敛下的羽睫滴落在她的小臂上。
隔着单薄的丝质睡衣，灼人的温度烙在她的皮肤上，一直烫进她的心里。
程栖微怔，而后了然地勾唇，又收了收手臂将她拥得更紧了些，下巴落在叶梧之的肩上蹭了蹭，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会等到的，程栖想。
视线落到窗外，积压着的云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开来，月亮高悬，笼了一层柔柔的光晕。
程栖心神一动，突然望向那片连沉沉夜色都盖不住的鲜艳。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程栖在她耳边轻语，直起身来拉她。
叶梧之的神情略有些茫然，却还是顺着她的动作。
任由程栖拉着她离开房间，分别给她们俩都找了厚实的长外套披上，再牵她下楼出门。
别墅里没有打开一处灯光，叶梧之只能看见身前的程栖晶亮得宛如盛了星光的眼眸，还有源源不断的温热从两人交握着的手间传来，柔柔的淌进心里。
程栖带着她走过屋前的平旷，大门外的停车库，脚步渐渐加快，她们顺着沥青车路向前，一直行至树林边上。
叶梧之没有发问，只是温顺乖巧地跟着她，神情甚至略有些放松，程栖回头看向她，嘴角噙起一抹灿然的笑意。
她们在无边的夜色里闯进了幽静的树林，踏碎了脚下的枯败和萎谢，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彼此，可以尽情褪下所有的伪装。
她们被一种隐秘的轻松包围。
程栖甚至带着她跑了起来，穿过外围的凋零，月光映照在无边的火红之上，眼前的景象微微亮了起来。
叶梧之不是第一次在夜晚来到这里，却是头一回隐约从这儿汲取到一丝温暖，她的心微微发烫。
她们放缓了脚步，却没有停下。
程栖一直领着她穿过了整片枫林才堪堪停下。
放眼望去，公路像一道道发光的河流，从四面八方穿流到城区，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高楼给这座城市增添了几分虚幻与浮华，像五颜六色的烟火溅落人间，点亮了一方夜色。
抬头，晚风拨开了云层，现出几点明亮的星，像是笼罩着世界的巨大黑色幕布被划破了几处裂口，璀璨的光点透了进来。
叶梧之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程栖突然松了松牵着她的手，微凉的秋意接替着涌进她的指缝。
心口突然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泛起一阵空洞和失落。
下一秒，程栖绕到身后环住她，伸手紧了紧她的外套，稍稍抬起头，下巴轻搭在叶梧之的肩上。
“你已经是和叔叔阿姨一样，很好很好的人了。”
程栖轻缓却沉稳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坚定得让人不自觉心生笃定。
“你重新教会了我温柔和爱，给了我再次触碰和感受这一切的勇气。”
“看，这是你替世界归还给我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