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起
惬意安稳的日子总会不着痕迹地溜走。
桃杏沾雨,瑞雪拂衣。
她们在嫩柳抽芽的湖岸边散步,看新燕的尾巴划过碧蓝的天。
在灼灼夏日捧着冰镇西瓜窝在开了空调的房间里读书,日薄西山,踏着余热去赏荷塘青莲。
秋风习习,她们踩着厚软清脆的枯叶去看层林尽染,不知是不是程栖的错觉,她偶尔感慨这片林子似乎又添了几颗红枫,叶梧之却只淡笑不语,黑亮的瞳眸映着女孩日渐褪去青涩的脸,还有她身畔的片片暖红。
程栖喜欢在深冬的时候拉着叶梧之出门,雪地靴踩在晶亮的银白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并肩回望,广袤无垠的纯白色世界里,只留下一大一小两串脚印,深深浅浅,却坚定地向着未来前行。
叶梧之给了她足够的安定和温柔,耐心和关怀仔仔细细地织成了一张网,妥帖地护住并稳稳地托起了程栖敏感脆弱的心。
那次踏青,程栖走在稍稍高于堤岸人行道的石台上,一手舒展着扬平,微凉湿润的春风从指间钻过,一手牢牢地牵着叶梧之。
女人侧过脸仰头看她,开口轻斥。
“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眼里却盛满了柔柔的宠溺。
程栖的目光从绿意盎然的景色上收回,落到叶梧之的脸上。
“姐姐不会让我摔倒的。”
她的指尖轻轻挠过叶梧之的掌心,笑盈盈的脸上是少年人独有的飞扬和狡黠。
一个约莫四五岁胖乎乎的小男孩从两人身侧跑过,他挥舞着双臂仰头追一只鸟儿。
程栖侧目,微微敛了神色。
她不像从前那么抗拒与人接触,但还是下意识保持着一定的疏离。
男孩的注意力全部追在小鸟身上,脚下一绊,重重扑倒在地。
叶梧之眉头轻拧,却没有上前,她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男孩似乎摔得有些发懵,愣愣地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
程栖的视线凝在他的身上,突然松了松牵着叶梧之的手,上前几步来到男孩的身边,轻巧地从石台上跃下,弯下腰探出手去。
悬在半空的双手倏然停下,程栖停顿了一瞬,虚虚捏了捏拳,还是穿过男孩的腋下,稳稳地把他提了起来。
男孩的母亲追了过来,一边不住地向她道谢,一边轻拍男孩身上的尘土。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糯着嗓子冲她说:“谢谢姐姐。”
然后肉乎乎的小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掏啊掏地摸出两颗包着彩色镭射纸的糖果,摊开掌心抬手递到程栖身前。
程栖怔怔地看着他,一只温热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抚了抚,含着鼓励的意味。
她轻颤着伸出手接过糖果,阳光照在糖纸上,泛着璀璨夺目的彩光,暖意在手间传递。
女人牵着男孩再次向程栖道了谢,转身离去。
叶梧之揉揉她的发顶,肯定道。
“我们程程做得很棒。”
程栖抿了抿唇,甜软的笑意在唇边绽放。
瞧,被爱意和温柔包裹着的人啊,就算经历过伤害和痛苦,也可以重新拥有探出自己的触角和世界交换善意的勇气呀。
她们相视而笑,迎着暖橘色的夕阳踏上回家的方向,身前,天光大亮。
匆匆四年,一晃而过。
程栖这段时间在长身高,几乎一阵儿一个变,引得江昕每隔一段时间过来都会惆怅好一会儿,总忍不住感慨。
“小孩子长得真是快啊,这都快赶上我了。”
这也是多亏了叶梧之带她养成了锻炼身体的习惯,长大一些之后,叶梧之开始教她更多的搏斗技巧,像是按着一定的规律循序渐进,招式却比正统的格斗要更加的狠辣刁钻,程栖偶尔会不解,却还是认真学着。
那个之前头顶都还够不到叶梧之肩膀的程栖小朋友,现在已经堪堪齐平她的下巴了。
叶梧之有时候会闪过送她去学校里的念头,觉得或许还是应该和同龄人有一些接触。
但是程栖的学习进度已经达到清河市高二年级的水平了,不管是让她按年龄入学,还是插班进程度相当的年级,想想似乎都不太合适,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两人沟通之后,程栖自己也隐隐透露出些许的不愿意,叶梧之只好作罢。
在叶梧之潜移默化的影响下,程栖虽然对于除了她之外的人都不太热络,但是清冷疏离的外表下仍是知分寸懂礼节,明是非识善恶。
她好像长大了很多,叶梧之出门工作的时候,程栖会把自己和家里都打理得很好,不会让她担心,有时她感冒发热,程栖也能很好的照顾她,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从容与沉稳。
但她好像又没有长大,执拗地像小孩子一样觉得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有好坏之分。
程栖依然沉迷于推理小说,平时也会和叶梧之一起窝在客厅看新闻,毫不掩饰地对那些反面角色、罪犯表达出自己的厌恶,偶尔会怜悯他们的苦衷,却从不认同他们的做法。
她的讨厌直白得不留余地。
之后偶然聊天的时候,程栖说想要考取警校,想让一切的犯罪都无可遁逃。
她依然记得小时候承诺过的保护,社会安定,天下太平,因为叶梧之,她爱屋及乌地想要守护这个世界。
叶梧之听后怔愣了很久,心里压着沉沉的感动,抑或是还有其他,她最终只是抬起手轻抚女孩的发顶,抿了抿唇,咽下已经含到齿间的话。
她的喜欢纯粹而热烈,磊落得像光芒万丈的太阳,想要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像领地意识极强的兽中之王牢牢将你圈进保护范畴,睥睨众生,却愿意低下高昂着的脑袋柔柔地蹭进你的掌心,霸道又温情。
年纪不大,却已然是个初显成熟的小大人了,叶梧之为她骄傲,只是偶尔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程栖有自己的天空,她无意束缚,却依然会生出浓浓的不舍。
又是一年霜降。
五年前的今天,是程栖刚来到叶梧之身边的时候。
“程程。”
她们并肩漫步在别墅附近的车道边上,叶梧之突然唤她。
程栖转过头,微微抬眼便对上她的视线,看着叶梧之略显沉重的脸色,她扬手挽住叶梧之的臂弯,应声。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关于一个小女孩。”
叶梧之的目光投向远处,缓缓开口。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远远路过,听到角落传来男人们的辱骂和棍棒击打在人身上发出的闷响。我远远的看了一眼,但是出于一些原因没能过去制止。”
“之后不久,机缘巧合之下我把失去意识的她从那帮人手里救出来。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短短几天消瘦了很多,我把她带回了家里。”
叶梧之引着她坐进轿车后排,车门合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
程栖眯了眯眼,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快得她抓不住。
“女孩醒过来之后,激烈地抗拒着所有人的接触,只有我能接近她。”
“我想帮她,可必须要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我得到了她的信任,通过闲聊的方式让她放松下来之后,我狠心挖出她记忆深处的痛苦。”
叶梧之沉着声音,只重述了程栖当时亲口说出来的信息。
程栖封尘的记忆骤然被勾起。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闭合力度过大的齿关引得额角的青筋都有些凸起。
疼痛、猩红、腐臭。
模糊的画面突然暴戾地涌进程栖的脑海里。
叶梧之心疼地揽住她,却不得不狠下心沉声发问。
“你是怎么被他们抓起来的?”
这五年来,她和江昕几乎动用了力所能及的所有渠道去查程栖的信息。
干净得诡异。
只了解到她落户在清河市郊的一处偏远的山村,追查过去,户主是一个年迈的妇人。
更加巧合的是,在她救下程栖的半年以前,老妇在家中病逝。
所有的信息都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江昕甚至亲自去往那个山村,又不敢过度引起村民的注意,一番打探下来,只了解到从来没有人见过老妇身边出现过任何孩子。
程栖仿佛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
可那时候她还小,叶梧之不忍再度试探。
这些年过去,叶梧之都把程栖捂得严严实实,除了江昕和最开始给她看过病的傅浔,没人知道她的消息。
可最近,叶梧之的身边出现了许多尾巴。
她们出门的次数本来也不多,只是前段时间叶梧之接到工作的次数突然略有增加,她觉得有些蹊跷,每次出门都让江昕找了借口来和程栖一同留在别墅里。
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那些恼人的尾巴多半被叶梧之甩掉了,后来擒住两次,对方却什么都不肯说,要不是叶梧之反应快及时将他们击晕,险些被他们咽下藏在舌底的毒药。
将二人处理干净之后的几天,叶梧之身边又恢复了平静。
可她讨厌这种用以粉饰骇人风浪和暗涌的平静。
她必须要抢在前面查清楚,把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
她的人,没人能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