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狼藉
叶梧之是在傍晚的时候被微弱的敲门声惊醒。
她睡觉时一贯不容许有人在旁边,任何细微的响动都能轻易惊醒她。
于是在看着护工打理完女孩之后,叶梧之嘱咐人照看着,便回到房间锁上门补了个眠。
稍微整理了自己,她跟着护工下楼来到安置程栖的房间。
叶梧之轻轻推开房门,伸手准备开灯,却被护工轻声制止。
她视力不错,借着身后客厅透进来的灯光,看清了屋内的一片狼藉。
枕头和被子散落在地上,输液架也倒在一旁,装着营养液的输液袋掉在离落地窗不远的地方,软管被牵了很长,连到墙角那缩成一团的黑色身影旁边。
女孩死死地环着自己的膝盖,脑袋埋在臂弯里,头发散乱的披着,衬着早上新换的白色丝质睡裙,尽显狼狈脆弱。
叶梧之没有贸然进去。
她退出来掩上门,向护工投以问询的眼神。
“大概半个多小时前吧,她突然开始挣扎,我看头发都被冷汗浸湿了,就拧了毛巾准备给她擦一下子。谁知道刚一走近就惊醒了她。我就看她脸色惨白的坐起来缩在一起,表情也很奇怪,然后就开始冲我砸东西。”
护工也是一副惊慌的样子,叶梧之拧紧了眉。
“我知道了。麻烦你去把医生叫来,我先进去看看。”
“好,好,你可要小心啊。”
护工连连应声,退到一旁去打电话。
叶梧之只将门打开到刚好够自己进入,然后反手带上,把护工压低了嗓音但不失焦急的给医生描述情况的声音关在门外。
她先前在看医生检查程栖情况的时候就在想,一个据医生推测骨龄约莫十岁的孩子,早已有了自主意识,且就她身上的伤来看,远不是正常人能承受的虐待程度,何况是个孩子。
外在的伤口可以养,可心理要是出现什么问题,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足够毁了她一生。
叶梧之靠着门静静地站着,没有靠近她。目光也只落在程栖不远处的窗外,既能保持让她处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又不会让自己的注视惊扰到她。
房间的窗户刚好对着屋后大片的枫树林,黑沉沉的阴云和天色,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天幕,照亮屋内的同时,也点燃了一片绚烂的红。
她注意到程栖瑟缩了一下,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程栖。”
叶梧之轻声道。
女孩略微抬起头,循着声音朝她的方向看来,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闪过些许茫然。
叶梧之见她没有表现出激烈抗拒的情绪,尝试着缓缓向前靠了两步。
屋外落起了雨,不时地有几滴洒在窗子上,发出轻响。屋内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几分。
“要是没有感觉错,我抱你回来的时候,你是有一点意识的,对么?”
叶梧之放柔了语气,缓声道。
程栖还是没有说话。只有之前紧绷着缩着的肩膀,几不可见地舒展了一些。
短暂的停顿后,叶梧之再次向着她的方向迈了三步。
注意到女孩似乎轻轻皱起的眉,她即刻停下站定,垂在身侧的双手轻轻抬到身前摊开,唇角的淡笑含了一丝安抚的意味,从容地展现自己的善意。
雨下得大了一些,淅淅沥沥的落在草地上。
一阵带着湿冷潮气的晚风从未被关合严实的窗缝钻进来,扬起叶梧之的衣角。
程栖隐约闻到一丝清雅熟悉的香气,掺着清新的雨露气味,拥住了自己。
“……这个味道,在梦里。”
她哑着嗓音道。
叶梧之了然。
她从车厢里扶起程栖的时候,即便是陷入了昏睡,女孩的身体也是僵硬着的,像是在下意识抵抗着什么。
叶梧之抱着她靠车而立,一面是在恢复自己的状态,一面稍低下头用脸颊轻蹭女孩细嫩的耳垂,察觉到怀里紧绷着的人舒缓下来,才开始往回走。
“告诉我,梦里还有什么,嗯?”
叶梧之再向前两步,双手撑着膝微微弯了身子蹲下,上扬的尾音蕴着轻缓的温柔。
她们之间只剩下一米的距离,叶梧之没有再试图靠近。
程栖已经抬起头来正视着她,眸光偶尔有些躲闪,但情绪较之前已经缓和了很多。
“……红色的,整个房间都是。棍子。好疼……”
程栖的眼神失了焦距,视线也没落在叶梧之的身上,像是掠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
随着回忆,女孩的神色痛苦起来,她抓不住脑子里闪过的片段,只有身体各处隐隐传来的痛意逐渐清晰起来。
叶梧之的眸色沉了又沉,展平自己轻轻皱起的眉头,缓了脸色。
不能让程栖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会激起她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状态。
“程栖,看着我。”
叶梧之沉静的语调在窗外激烈风雨的衬托下,更加令人心定。
程栖定了定神,稍稍从痛苦的回忆里抽离了一些,小心发问。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在这里,我好像会觉得安心。我们,是不是认识?”
叶梧之停顿了一瞬,转而扬起几分笑意,安抚道。
“你可以放心待在这里,没有人再会伤害你。有我在。”
她抬起手,似是想抚一抚女孩的发顶,又担心惊吓到她,于是骤然停下,翻掌朝上,递送到女孩面前。
纤细却不羸弱的手看起来安稳有力,程栖试探着伸出手,却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抿唇握了握拳,好像又从叶梧之柔和的目光里汲取了一点力量,颤抖却带着微弱的坚定,将手探进女人的手里。
温热柔软。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散尽,涤洗过的月亮更加透亮皎洁。
之后,叶梧之唤了医生进来,再次给程栖检查身体情况。
情绪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程栖突然毫无征兆的崩溃,她的抵触不像刚醒过来的那会儿,激烈又极具攻击性。
只是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煞白着一张小脸,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
不多时,额边的发丝俨然已被冷汗浸湿。
叶梧之皱着眉又安抚了好一阵,程栖被吓得乌紫的嘴唇,已经深深地印下一道几可见血的齿痕。
医生只好退到门边,经由护工的转述向她询问了几个问题,以评估其心理状况。
在叶梧之的遮蔽下,视线范围内见不到医生的程栖安定了许多,但还是不愿意再让人近身。
以至于最后还是由叶梧之亲手给她的伤口一处处重新上药。
趁着程栖吃晚饭的空档,叶梧之跟医生去到客厅交谈。
“叶总,初步诊断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出现的选择性遗忘,说不清什么时候、或是会不会恢复。加上从我进入房间之后,她情绪激烈转变的情况来看,可以合理推断其心理方面受到的刺激程度,比我们想象还要严重。”
医生神色严肃。
“但是这里毕竟设备有限,建议您把她送到医院进行全面检查。”
他是这几年叶祈固定的私人医生,除了诊治之外,从来不多说不多问,颇得她信任,加上暗中调查过他的身份背景,是以才留在身边这么多年。
“知道了,辛苦。你先回去吧。”
叶梧之淡淡道,眼神落在茶几上的某处,沉在自己的思绪里。
医生收好东西起身告别,行至玄关,身后传来叶梧之的轻唤。
“傅浔。”
“叶总放心。”
医生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叶梧之的方向,颔首。
顿了顿,径直离开。
叶梧之重重舒了口气。
她知道以自己的情况,把程栖留在身边冲动又危险,这不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她本应该像对待这几年那么多的孩子一样,把程栖处理好。
可是,每当她将要做出熟悉的决定,心底总是泛起阵阵怅然。
或许是因为她从那双眸光破碎的眼睛里,窥见了许多年以前的,那段猩红疼痛的记忆。
或许是凌晨的海水太过冰冷,怀里的温热更显珍贵,以至于勾出了浓烈的贪婪。
何况,程栖,这个孩子,总给她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叶梧之的视线落在那扇紧锁的房门上,她轻拧秀眉,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也罢。
叶梧之摇摇头,伸手拿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起身走过去轻轻叩响房门。
“程栖。”
意外的是,话音未落,门便自内打开,好像里面的人一直守在这里等着她。
对于程栖来说,叶梧之的身高与她实在相差甚远。
打开的房间内被关上了灯,暗黑一片,显得程栖的肤色和裙色更加莹白剔透。
叶梧之站在门口,稍稍弯下腰与她平视,身后是客厅的顶灯冷白耀眼,照在叶梧之的身上,却像是给她打了一层柔柔的光晕。
“怎么又不开灯啊?”
叶梧之柔声问道,抬手摸了摸程栖的脑袋,细软的发丝手感很好。
女孩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羞赧,眼神躲闪了一瞬,继而将注意力转向叶梧之眼尾下方的浅痣。
叶梧之不常大笑,但略含笑意便眉眼弯弯,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那粒淡棕色的痣也随着一起向上轻移,添了几分俏皮的灵气,也藏着一丝浅淡的妩媚。
她真好看。
程栖倏然怔住。
“有一点……晃眼睛。”
她听见自己如是说道,也不知道说的是灯,还是别的什么。
叶梧之依言看了一眼程栖房间上方,思索了一番道。
“跟我去上面住吧,二楼的卧房可以变换冷暖光。”
语毕,朝楼梯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
程栖点点头,在女人转过身准备领她上楼时,怯怯地探出手拽住她的衣角。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叶梧之回头,“叶祈”二字下意识涌到嘴边,突然停住。
她牵起程栖的手摊开在握在自己的手里,右手还缠着纱布,却在两人交叠着的掌心一笔一划认真书写。
“梧之,我叫叶梧之。”
女人的唇边噙着温软的笑意,俏皮的冲她眨眨眼,继续道。
“不过有外人在的时候只能唤我叶祈,祈愿的祈。这是我们的秘密哦。”
程栖困惑的歪了歪头,还是顺从地颔首,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屈起四指送到女人眼前,只留下小指伸展着。
叶梧之莞尔,也学样伸出自己的手。
一大一小的两只尾指勾在一起,就像二人的命运,冥冥之中开始交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