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暗
也许是因为点滴输入身体时太过冰冷,潜藏许久的年少记忆开始松动。
又或是江茶早已习惯受伤就要掩藏疼痛,只能任由自己跌进梦境的漩涡里。
梦中身体没有重量。
她站在没有路灯的小巷,拼尽全力向前奔跑,跑过黑暗冗长的巷道,跑过肮脏杂乱的棚户楼,黑暗像恶兽,毫不留情地想吞噬她身体里微末的温度。
“茶茶,来这儿。”
眉眼纯丽的妇人站在巷口朝江茶伸出手。
“妈妈!”江茶欢快地喊她。
妈妈的笑容苍白却有力量,驱散了恶兽。
江茶在温和的风里跑向她,伸手去握那个怀抱。
双手触碰的一瞬,妈妈倏忽散成了漫天的光点,黑暗里只剩江茶孤零零一个人,张着手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雨声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江茶睁眼,梦境的转场不需要过渡,她回到了肮脏的出租屋里,看见一个男人。
这是七岁那年,是个冬天。
男人脚边是砸碎的酒瓶。
爸爸又喝醉了酒。
“啪!”
粗重的手掌落在脸上的感觉,像是火苗灼烧,很辛辣。
浓重的酒气和发臭的口气混杂在一起,伴随着拳脚一起落下来,像雨滴。
江茶不敢哭,她知道爸爸酗酒后总要打人的,不是自己就是妈妈。
只要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就会吵醒睡不安稳的妈妈,妈妈护着自己,爸爸会连她一起打。
忍一忍就好了。
深冬寒夜,雨线密集。
“没把的贱|货!”
“赔钱货!”
爸爸的咆哮声太大了,还好,妈妈今天睡得很熟。
江茶蜷缩在角落里,成年男人的拳头与踢脚力气大得吓人,每一次落在身上就会立刻泛出青痕。
她抱头瑟缩,死咬着一口气,喉咙里压抑着哭声,脸颊深深埋在皮包骨的双臂里,想把眼泪一起藏进去,她无声哭得用力,掩盖在雨夜里,脊背在抽打中瑟瑟起伏。
雨声突然中断了一下。
意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
江茶抖了一下,从双臂的缝隙中窥探男人。
他像是打累了,手里拎着那条泛白毛边的皮带,红着眼喘着气看江茶。
男人的目光扫过小女儿的脚踝,那双瘦弱伶仃的脚脖上满是红痕。她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只穿了一条烂了洞的牛仔裤,洗得泛白脱线了,是五岁时他从工地垃圾里扒拉出来的。
送给女儿的时候她很喜欢,乐呵地用小手去够自己的脖子,细声细气喊爸爸,他把小丫头顶在肩膀上,去公园看免费的烟花表演。
五岁的江茶说好喜欢爸爸。
两年过去了,小孩子身体抽节像雨后的笋,个子蹿得飞快,牛仔裤短的到了小腿肚,裸露出来的地方被打得最狠,烂到冻疮。
这是自己的女儿。
他心里一窒,胸口堵住的一口气仿佛把他从醉意里拽出了半分。
江茶看见爸爸的目光慢慢消寂下去,眼里的凶光晃荡一下忽悠不见了,酒精的作用在渐渐稀释。
男人皱巴巴的手颤抖着伸过来,江茶立刻受惊哆嗦起来,用力把自己往墙上挤,怕得像秋末枝头飘零的枯叶。
酸楚一下蹿上了鼻尖。
“茶茶,对不起……爸爸,爸爸不是故意的。”
江茶不敢说话,不敢放下手臂。
爸爸收回手,在兜里摸出了颗半化的糖,蹲在了江茶面前。
“茶茶,爸爸给你带了糖回来。”
江茶只摇头。
“妈的!”
男人再度暴怒。
“贱人!给脸不要脸是不是!老子一天天在外面低声下气,你他妈也给我甩脸!”
“没有,没有……”江茶惊恐地瞪大眼睛。
“我打死你!”
“还有那个不下蛋的!打死!都给我死!”
“不要!”
江茶蹬掉大了一号的鞋,忽然从墙上弹起来,抵着身体扒着爸爸的手,哽咽着请求他,“别打妈妈,爸爸,求求你,打茶茶,别打妈妈了,打我……”
爸爸嫌恶地看着江茶,拎着她的后领出了门。
江茶吓得在空中直蹬腿,立刻迎来了男人的一巴掌。
再动,又是一巴掌。
再动,再打。
打多了,打疼了,就老实了。
江茶不折腾了,脸颊被煽得高高肿起,冬天的风卷着残破的雨逃走,江茶被爸爸扔在淮河边。
没有栏杆的大河,水流湍急。
江茶对上爸爸面无表情的脸。
“江茶,活着是受罪,去死吧。”爸爸的目光没有温度落下,“死是解脱。”
对于江茶来说太过庞大的身躯靠过来。
“爸爸亲自送你,下辈子别来了。”
“不要,不要……”江茶后退,身后就是汹涌的浪。
“去死!”
爸爸疯了一样扑过来,尖叫来不及发出来,江茶被巨大的力道撞下去,下意识抓住了爸爸的手。
两人一起重重砸进去。
坠落的时候,江茶看见了天空,雨线密集砸在身上感觉不到疼。
“有人掉下去了!”
路过的水果贩子抄着袖子喊起来,“掉下去还是跳下去的啊?”
“不知道,看着像是个小女孩,好可怜……”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扑通”的入水声,穿着白衬衫的男生甩了书包,一个猛子扎下去。
半个小时后,只有江茶被救了起来。
男生把江茶抱上岸。
脸颊被拍着,但一点不疼,只是单纯地想唤醒她。
江茶睁开眼,看见陌生男生焦急的脸。
她一时还有些恍惚。
眼前的男生十七八岁,胸口的白衬衫上有重点高中的校徽,秀气的眉头蹙起。
江茶愣愣地看着他。
男生看她没有反应,还想继续拍她的脸,可眼前小女孩的脸还没有他巴掌大,于是犹豫一瞬,改成两根手指轻拍。
“小妹妹,你是自己跌进去的吗?”
陌生的嗓音像汩汩溪流。
江茶听见了。
她没死。
涣散的瞳孔缓慢聚焦,男生举起的黑色大伞遮在上方,雨滴一点也没有淋到她。
透过黑伞,漫长的一瞬被拉长,江茶缓慢转头,湿透的眼睛看向远方。
天际的云被雨滴撞散,风莽撞地驰骋在冬夜,沾湿翅膀的鸟在雨丝的罅隙里飞起,更远的地方落下几声鸣叫,淅沥的声响里,全部被挟卷江茶重新凝实的瞳孔里。
“我自己掉下去的。”
江茶认真说,“没有人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