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九万里风鹏正举(下)
……
师父这一生,共收有四个弟子,他们三人皆自幼在师父膝下长大,一同锻剑,一同修行,自是情同手足,情谊极深。
直到多年前,剑宗中又来了一位少年。
师父为他取名风峪,’风’是取自由之意,而峪字形为山谷,师父说,谷底之风,似盈若沉,却终至高,愿其虽历坎坷,仍可无拘无束攀的登剑道巅顶。
方是十岁的风峪体型清瘦,眸中带着些孤僻清冷。
姜砺还记得他入阁的那一日,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午后的阳光明媚无双,身形单薄的少年缩在师父的背后,被师父的大手牵着来到剑宗之中,目光胆怯地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他是被师父捡回来的。
风峪脾气古怪,不擅说话,在他们当中并不合群。
而他似是天资拙笨,修剑的进境极其的缓慢,
他们师兄妹三人曾经好心想帮助他,却都无一例外的被拒绝了。
问他,他只答道:我可以。
尤其是脾气高傲火辣的小师妹,只在他那里待了一会儿,就气冲冲的跑了出来,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去搭理他。
他们只当是少年人的倔强与固执。起初皆是一笑了之。
而久而久之,淡漠便成了疏离。
但师父却很喜爱这个最小的弟子。时常带在身边
作为大师兄,姜砺自然是不忍心看到他和他们渐行渐远,时常想找个机会和他交流交流。
至少,能让他融入环境当中。
“小师弟。”终于,在一次小课后,姜砺终于迈开步伐,拦住了寡言不语,正默默收拾起包袱的风峪。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正下着,苍穹之上是雷电交织的光影。
风峪抬起脸颊,毫无波动地注视着,在电光中显得阴郁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大师兄。”泠泠雨声里,风峪的声音很轻很软,听不出情绪。
“若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你师兄师姐们。”姜砺尽量柔下语气地对他说道。“我们能帮的尽量能帮。”
“谢谢。”风峪点头道,他的眼眸里仿佛出现了些许隐晦的光芒。
但他的回答却不温不火,隐约蕴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感受到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姜砺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看着倔强的男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明日剑宗出游,聚于天座峰下,你可不要错过。”
风峪离开的脚步停住了,他立在风里待了好一会儿,方是很轻的点了点头。
……
从那之后,向来孤僻的他总算是肯和他们一同修剑炼体了。
而再过一些时日后,也开始安静地有说有笑了,虽然话依旧很少。
看到他的转变,作为大师兄的他自然是欣慰至极。
风峪虽然说话甚少,唯一肯多说几句的,也只有他和师父。
风峪有着不符合少年人的冷静与沉着,在面对修行的,他总是一声不吭,甚至连抱怨都不会有几句。
而在姜砺的记忆里,少年的风峪经常抱着他那把锋刃亮洁,绣有金纹的宝剑,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剑宗的高阁上,无比出神地眺望着夜晚的星空。
这样时常一待,便是一个晚上过去,因为他总能看见蜷缩在寒冷高阁上,于黎明的晨曦中静静熟睡的少年。
他的剑很冷,从锋刃到剑柄,无一不散发着,
但是,剑刃却并没有开锋。
于是姜砺找到了师父,道出了他的疑惑。
“他的天赋很高……”师父背着双手,仰望着那无数碎在荷叶上的雨珠水帘,深邃幽暗的目中“但他的心中……却有一座隐藏的深渊。”
“深渊?”姜砺听到这个答案,显得有些愕然和不知所措。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师父口中的“深渊”究竟是为何物,只是隐晦感觉到…一丝丝的落寞。
“你做的很好。”师父闭目对他说道,言语之间满是欣慰,“他的天赋只是被这座’深渊’封困着。”
“而一旦破困而出,他将会达到……极高之境。”
“有多高?”姜砺下意识的问道。
师父低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缓缓言道:“假以时日,他会真正的超越你我,问鼎道的顶点。”
姜砺看着着师父,久久未言,显然震撼得不轻,“小师弟……会成功吗?”
“会的。”
师父想了想后,道出了意味深长地一句话。
……
春去秋来,落叶添新,时间随风飘卷,苍老与疲惫也逐渐自师父的面容上一点点浮现,
他们在师父的膝下长大了,也开始去追逐着属于自己的剑道。
风峪的天赋逐渐开始展露,他几乎是以惊骇绝人的速度连连破境而上,无比迅猛地追上了姜砺领先许久的步伐。
……
铿!
白玉为体的剑台上铺满了参差错落的剑光,刀剑相抵的铿锵鸣声充盈在雷声滚滚的空气中。
乌云蔓天,雨点如昼,一道身影挟着天风地雨由空而落,于剑台上震开无数碎末般的水雾。
姜砺落于台上,连退几步方是堪堪停下,低头看到感受到衣袍上被割裂而出的几道口子。
裂纹虽深,却没有伤到他的一丝肌肤。
与此同时,一道带剑裹风的年青身影自上空飘然地落下,他一身白袍在风中尽卷,飘然欲仙。
接近他的雨丝都被他袖中的锐利剑意尽数蒸干了。
风峪眼中带有关切:“师兄,没事吧。”
姜砺呼出一口带着水汽的白雾,感受着颤荡酸麻的手臂,心头不由得震惊于他的进展速度:“小师弟,你剑法已算是大成了。”
“若再过些时日。”姜砺微微叹道,“怕是连师父都打不过你了”
此时的风峪已是散发出了他的光辉。
“师父曾说过,你已经继承了他的所有衣钵,已经没有人比你……”
峥!
风峪收剑入鞘,回身看向姜砺,声音中很是平淡,仿佛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我不需要。”
他的倔强,与曾经并无他二。
姜砺沉下眉宇,不解道:“梵天神使,镇居九野,维系和平,当是无上荣耀之事。而师父更是苍……”
“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风峪简单地回应道。
“再过几日……我便要去了。”
姜砺方要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去哪里?”
风峪目中浮现了些许轻松与期盼:“去凕海之外。”
“凕海之外?”姜砺愕然道。
“是啊……凕海之外。”风峪自信的微笑道, “随同的人有很多,皆是来自诸国的英杰修士。”
“这也许是一次……能改变’世界’的任务。”
他的眼神中罕见有了期盼与兴奋。
“所以师兄……”风峪微笑着回眸道,他映满,“这另一份责任,我便代师父便交托于你了。”
姜砺愕然地看着他。
风峪轻声道:“去代替师父,成为苍天之使吧。”
姜砺沉默了半刻,面色复杂。
“师父老了,也病了。”风峪轻声说道。
姜砺默然片刻,随后面色苦涩了几分:“此行一去,不知何时能归,让师兄送你一程吧。”
短暂的默然后,风峪点了点头:“也好,到时我也有些话想和师兄说一说。”
……
乱云翻白,湍浪击空,大鹏展翅而去,扶摇至万里云霄。
过去与现实在某种意义上交汇了。风峪的背影消失在红日的背影里。
这便是那一日。
他有时只想沉湎耽溺于这种梦幻般的美好当中。
自那一日告别之后,风峪便销声匿迹…直到……”
……
“不可能!”姜砺猛地转身,将手中的器皿摔了个粉碎,
他气的浑身发抖,地指着蜷缩怒不可遏道,“不……不……怎么可能?”
……
北凕深海,海域封冻,远处通天的龙卷构成连绵的绝地禁域,封锁着世界的另一面。
满怀悲愤的他永远……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景象。
白芒千里,雪坠云舒,无数破碎的舟船桨楫凝为了悲伤的船冢。
而埋藏在封冻的幽海中的,是无数冰封坠沉,宛如鲸落般的尸骨。
寒风从尸骸间滤过,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四周的海水因为浸染着浓稠的血液而变得绯红。洁白的冰雪也不复纯净了。
幸存者只有一个,昏迷的他扒着一块断裂的木板碎片飘沉在海冰之中,侥幸保全了性命。
但他的神志已变得浑浑噩噩,口中只是不断重复着一些断断续续的低吟:
“他是……恶魔……”
而不久之后,他便于梦魇中惊惧惨死。
踏着覆雪的冰面,姜砺颤抖触碰着那些封冻在深海之下,一具具尚未有瞑目的冰冷尸骸。
他们枕着冰冷的海风,将永远尘封在暗无天日的海域下。
每一道尸骸上,都留有一道道令他熟悉到心悸的创伤。
那是独属于风峪的剑痕。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不见了。
他想起了风峪的话。
“前往星辰大海的路,本不能回头……”
姜砺仿佛能听到冷酷锋寒的剑尖刺入胸膛之时,心脏的哀鸣。
凕海的那一边,究竟是什么?
……
寒月当空,秋风萧瑟。
在剑宗中闭关的师父死了。
他的胸膛被一把长剑贯穿。
作为苍天之使,他的死无疑引起了梵天古城的震怒。
而那一日……他们在古城四周,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他……他早已加入了那个’组织’,先是亲手葬灭了所有同行的’探索者’,最后……再连同’他们’,一同弑杀了自己事之如父的师尊!”
而师父他……受了蒙蔽,亲手豢养了恶魔的孩子。
……
这些可怕的念头犹如噩梦,日日纠缠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剑宗之主既死,身为大师兄的他带着所有宗址离开梵天古城,黯然退居天溟。
直到……一个婴儿的出现。
……
这便是他魂海中记载的……十五年前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