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叶篱奴游鹤醉呓语 殷侍伯思主作史话
华旸宫,暮冬初春这日是篱奴的十七岁的生辰。
鎏霞殿中,李淮摆起了宴,珮仪陪着叶跹嬛欢庆。几个宫中的小奴和婢女围在四周歌舞行令,脸上带着奉承的假笑,只看李淮的神态行事。
而叶跹嬛对这些却不在意,好似一只“声断碧云外,影孤明月中”的白鹤,飘摇在尘世之外,逍遥而快乐地度着每一天。
生辰宴过后,叶跹嬛兴致正盛,又同宫中那些奴婢们喝了几盅酒,回到鸾尾宫后,酣然倒在床上,似醉非醉间,这才问出心底的一个问题:“姐姐,你是韩家人吗?”
徐珮仪一怔,手中还端着一杯刚泡好的醒酒茶,站在床旁,笑道:“我是他表妹家的人。”珮仪忽顿了顿,还是说道:“他提到过你”
叶跹嬛点点头,接过了那杯茶,一饮而下后,便醉眠而去,口中竟吐出一联呓语:
“冬去春来,沃洲千里,白鹤归南山”
道罢,便沉沉睡去。珮仪不解其中意,于是赶忙记了下来。
秦淮港。韩砚将韩笙推上前,让他学着与曹纾尔交涉生意。韩笙尽力清醒过头脑,却还是一时不知说什么。
实际生意已将近谈成。曹纾尔知道是韩砚在试韩笙,他早注意到韩笙腰间总挂着一支不大的竹笙,于是一笑,指了指桌上的一件青花,道:“你吹一曲《春江花月夜》,这种成色的,一件我给你一百五十钱。”
韩笙转头看了看韩砚。韩砚一点头:“还可以。”
于是韩笙拿起那支笙,吹了起来。
韩砚只关注瓷的价钱,曹纾尔倒享受着曲调。只有韩笙想着这个世道——回望西北偈川,笙声不免有些颤。
他以为叶跹嬛还在凤棂,凤凰两处,又国难当头,自己却身处“不知国恨”的商人家。笙歌悠扬,心中却愁上愁。
一曲终了,曹纾尔赞了两句,便拍手道:“好,成交!但曹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冬日北海全是浮冰,来时曹某的船不幸碰坏了,不知先生是否能找到一艘好些的船,送曹某回宗山,回程时顺带将交易的钱两带回来。水手和地图等曹某皆备,只求一艘船,若能找到,曹某定会付上酬谢。”
韩砚点点头,笑道:“正巧舍弟韩郢在 奉华郡经营有一个码头,有一些船,可送先生回去。不知先生要何日启程?”道罢,韩砚便将正去屋外温茶的韩郢叫了进来。
“如此甚好!先生可需要时间筹备?”
韩砚向韩郢说明过情况后,韩郢便道:“无需。若是先生需要,明日卯时便可。”
“好,那就明日。”曹纾尔拍手定了下来。
此次去北方极天是要带钱两回来的,韩砚和掌管海商的韩郢自然要跟去,于是也带上了韩笙,而珮仪作为女孩家,实在没有出海的道理,且华旸宫中还有李淮打理,便打算先留在朝轩。
商事将成,韩笙没有太多要学的东西了。于是韩砚便让韩笙回华旸宫歇息了,自己和韩郢则陪着曹纾尔在同样凄冷的秦淮江畔游着。却不出一个时辰便就眼前寒而寂,于是找了一个难得开着的酒馆,坐下来饮酒闲谈。
韩笙独自乘马车回了朝轩。徐珮仪坐在鸾尾宫中,瑞脑金兽,云雾缭绕,心中泛几波百无聊赖的闲愁,她不知道李清照,否则定要诵几句“人比黄花瘦”。
正在这时,宫东门外却忽然响起马车声。徐珮仪猛地站了起来,心弦微扬,推开了殿门,看着那架马车飞驰而过。
马车停在了吟昉门前,韩笙平静地下了车,回到了恬露宫。
她叹了口气,轻轻将初春的暖风挡在了殿门外,却忽听有人在喊:“哎,听说韩公子在吹笙啊!”
又有另一人喊:“世间仙乐,快去听!”
徐珮仪闻言,转头看了眼身后仍醉酣的叶跹嬛,愣了愣,还是一身简衣襦裙,打开殿门,走到了恬露宫。
只见宫中韩笙正端坐案前,吹着那曲《牡丹亭》,似乎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簇拥,好似一只逍遥天际而受众文人雅士观望的鹤。
徐珮仪听着那笙歌,心中百般滋味。
曲终后,众人散去,只有珮仪留在殿前,似乎在享着不尽的余音。
韩笙放下笙,没有抬头去看殿外,只是翻弄着架上书籍,却郁郁寡欢,找不到一本感兴趣的。
徐珮仪蹙着眉,忧心忡忡,走进了殿,到了韩笙身前,道:
“叶跹嬛在宫里。”
她只是不想让韩笙再这么沉郁。
韩笙旋即抬起头来:“在哪儿?!”
徐珮仪咬着唇,显得有些委屈,但还是将那一纸呓语递了上去,道:“她很好,现在和我一起住在鸾尾宫。这是她今天吃完酒后说的醉话”
韩笙赶紧接过来,读着那一联字。
反复读过几遍,他抬起头,看着珮仪,说道:“多谢。我能去见见她吗?”
珮仪顿了顿,最后还是俯着首,摇了摇头:“她酒还未醒全,你明天再去吧。”
韩笙也低下了头,说道:“明天我就要跟着父亲他们去宗山国了。”
珮仪一惊,抬头看着韩笙,怔了两秒,才道:“谈生意吗?”
“嗯。”
珮仪又顿了顿:“那注意安全。”
“嗯。”韩笙低头收拾着桌案,“谢谢。”
珮仪低着头站在那里,悄悄看着韩笙,许久后,她忽地问道:“子乔如果我做黛玉”
“我不是贾宝玉。”韩笙说道,打断了徐珮仪的话。说罢,韩笙忽觉有些决绝和无礼,于是抬起头,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徐珮仪,笑道:“呃,我是说,宝玉风流多情,甚而不向科举,不学无术,我不喜欢这样。况且珮仪,天下多少俊俏公子,何必非要寻我呢?”
徐珮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韩笙看着珮仪,竟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道:“笑一笑嘛。要不,我认你作妹妹,定给你媒一个好人家。”
徐珮仪半赌气般,说道:“算了。我去找嬛儿玩了。”
韩笙一愣,看着她小步跑出了鸾尾宫。
在她回到鸾尾宫后不久,叶跹嬛便慵懒眨了眨眼,坐了起来,似乎不记得自己醉中所说的一切,只问道:“姐姐,现在几时了?”
“午时了。”徐珮仪叹了口气,情绪不高,回道。
叶跹嬛见状,正想问询,却又听她问道:“你是宫里的人?”
叶跹嬛顿了片刻,不知珮仪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而仔细想来却又合理,于是如实答道:“我原本是在漪泽唱戏,见过笙哥哥几次,后来逃了出来,又在金华碰到了。那时苏佐哥哥也在,韩叔叔不喜欢我,于是苏哥哥就让我住在宫里了。”
“你是个戏子?”徐珮仪顺口疑道。
“唔。”叶跹嬛点了点头,“但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这样显得我像是个奴不过,姐姐愿意叫的话也没关系的。”
“那我就不说了。”珮仪摇摇头,笑道,“你能讲讲韩笙的事吗?”
“好啊好啊。”叶跹嬛起了兴致,坐在床上,回忆像刚解冻的温暖江水,柔和而美好地流淌着。
俄而,李淮又派人来叫她们吃午饭,二人都不饿,于是那差人回去报给了李淮,李淮便不再强求,留她们继续闲聊。
于是叶跹嬛又讲了下去。直到未时日昳将要过去,珮仪和叶跹嬛都坐得有些累了,于是皆站起来,去打开了殿门。
叶跹嬛一日未出殿,也闷得慌,于是跑在了前面,跃出了殿。只徐珮仪端庄似一个闺阁女子,缓步迈了出来,却注意到殿前石阶上静静躺着一张折起的宣纸,被石块压着,纸的四角在风中摇曳,像是将要撕裂一样。
珮仪蹲下来,捡起了那张纸,将它展开,读着上面的字,却见是:
云中鹤韩笙恭肃遥叩四月风之芳辰。
珮仪心旌一动,转身回了殿中,将那字条连同那块压字石都放在了床头的小木柜上,才整了整衣裳,长呼口气,又出了殿,跟叶跹嬛跑去了宫后的花园中。
恬露宫中韩笙这边,一个差使将一封信送往漪泽,上面只说:
这边一切安好。明日笙儿要和父亲、叔父去一趟宗山国,很快回来,莫念。儿韩笙恭祝母亲安康。
凤棂,已经有人来传——因青阳锦拖住了驰援凤棂的大队兵马,西边几郡皆被孙源的北锽军攻破,如今大晟,除去仍顽固挣扎的国都凤棂,只有东方仍安宁。
晟水解了冻,又滔滔翻滚起来。
而更糟的是,凤棂城中粮草日渐匮乏,承烽人运来的粮又难以支撑如此大军,只得从东南的粮仓长途调粮,年过六旬的押运官李子钦还是迢迢跋涉,亲自带兵去东边打通了粮道,才堪堪补给上凤棂军的粮食问题。
这日,押运兵中除去李子钦外地位最高的内侍太监殷弘却仅带着几个年轻的押运使,火急火燎地赴回凤棂城中,报道:“李子钦在无纪山行军时忽跌下马来,当时便滚下山去,之后再寻,却只剩尸体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高宗苏佐大惊,当即找来徐杞和杨素商议。而对当今守城军中将士名单审视一番过后,却见李子钦死后,守城兵士中除去那些非正规军之外,百夫长以上级别的将领大多都是三十五岁以下,缺少经验,只知往前冲杀,而难堪经营粮道这样的后勤大任。
内侍监殷弘虽沉稳而善经营事理,但毕竟不是将军,难以服众。于是苏佐只得下召,将杨素暂时调回后方,运营城东的那条重要的粮道。
而杨素在运营粮道的同时,还需要继续着原先与徐杞共同在前线压阵以免那些年轻将士出乱子的任务。
车骑杨素忙前忙后,不出几日,头发便又苍白了许多。
而休战期的凤棂城中,夜色溟濛而恬淡,往昔繁华无比的君舆大街上再无一个人影。只有一个蹑手蹑脚、行色诡异的人从一侧的小巷子中窜了出来,又摸进了元一巷,撬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那户家中有两间屋子,靠外的一间中只有一张小板床和一张木桌,而里面那间中则是在正中摆着一张精致无比的案,上面整齐码放着一堆又一堆的书籍。
那贼人走进了里面那间屋,抚着那案上盘曲的花纹,视线又瞟向桌上的书籍——有一本是打开的,他一页页翻着,却渐渐蹙起了眉——这都是市面上不曾有的书,显然是屋主所写的,而那一本本书上赫然写着的,却是曦云宫中那些鲜为人知的帝王故事
打开的那本是《太祖史话·兵论篇》,似乎刚已落成,有一行言曰:
太祖云:“攻锽者,离间也。”
他从那一行读起,渐渐沉了进去——那是他、以及所有人所不知的世界。
当那个贼将要看完那篇时,却听门吱呀打开了。那贼顿时一惊,不及去顾来人是谁,只手忙脚乱寻着藏身的空间。
而屋中只有那一张案。
那个贼已近乎绝望,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将要终结时,却骤地听门前那人喊道:“石大人!哎呦哎呦,大人要来怎么不提前跟老臣说一声啊,这这么乱可怎么行?!”
那贼心中猛地一惊,转头看去,却看到了刚从凤棂粮道回来,正掸着一身尘土泥垢的老内侍殷弘。
石安丞愣在原地,正思度这老家伙怎会在元一巷有这样一间房,还撰了如此多的史话,却又见殷弘两步跑来,像珍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将那些书籍整齐码好,然后又给石安丞摆好了凳子,倒了杯热水,二人便对坐在那张案的两侧。
当然,内侍殷弘一生无儿无妻,像一只始终独居而从不迁徙的画眉,一生留在凤棂的角落,打点着自己的生活。
而石安丞呢?本一代谏官,忠心耿耿,却总不受用,甚至朝廷发下的俸禄都不足以饱腹。渐渐鸿鹄的羽翼也退化成了斥鴳的薄翅,只得干起偷盗之事,世人再不闻石安丞之名。
他看着眼前那个曾辅佐三朝帝王,年过六旬却仍沾染一身血腥的老太监。石安丞咽了口口水,再说不出什么话。
他看着殷弘待自己——这样一个落魄的贼——却像尊客一样。殷弘将一本本史话书籍呈到石安丞面前,一句一句珍爱、得意而万分熟悉地介绍了起来。
石安丞像是回到了那个还是鸿鹄的时候。
直到夜半,不知过了几更天,殷弘的故事怎也讲不完。
凤棂城前,战后硝烟弥漫;元一巷中,江水溯流。
已渐渐脱离官场后的石安丞第一次仔细思度着:如今的他,还能飞向何处?
此后数日的入更时分,他常来这里与那位老内侍闲谈,翻阅史话间,他坚定了内心的那个想法——是时候回去了。
但,如何归去呢?
青阳锦压在凤棂城前,而北锽人则去晟西大肆侵略,晟西已然沦陷。整个晟国都被一只黑鸦和一颗彗星压抑着,每个人都在踌躇——
仲春雾蒙蒙,何处是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