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口吐锦绣书生赴考 手执轩辕侠士进京
五年前,锽哀帝永丰三年的北疆小城淞绛。
淞绛城郊,坐落着整个峋天郡北部仅有的一间小学塾,但鲜有几个学子来这里诵诗书,大多都在家中日复一日地种田砍樵打渔。
永丰三年洛寒十岁,家中祖母病重离世,经几年战乱,淞绛城外的洛家只剩下了洛寒一人。祖母死后,他只需要供他自己的一口饭就好了,于是,他每天砍完柴下山后,都要到学塾外偷听先生讲课。
终于,先生看到他,将他迎入了屋中,让他可以免费念书,但他还是常在放课后给先生留几条自己熏的秋地瓜干。
一直念了四年,到了永丰七年。
一日先生问学塾上的几个学子“因何求学”,却大多都会答道:“为丰衣足食,为预君子之列”
洛寒站起来:“拜相。举千古谋士之贤,以弼仁明之君,为国,为天下黎民!”
满堂的学子都在笑他,除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男孩也站立起来,用稚嫩的嗓音喊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学塾里的笑声更烈了些,先生怒拍了拍桌案才大致压了下来,还有人在小声地讽笑,议论纷纷。
先生蹙着眉,看了看两个挺立着的孩子。
“以溃哀帝残政”这时,洛寒忽地以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学塾里骤然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你可知”先生要说什么,却生生将话咽了下去,低头整理着桌上的卷籍,很平静地,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诵着: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他不知道,此时,起义军已经快攻到了国都凤棂。此后第二年,锽朝就灭亡了。
那一天,先生晚放了一个时辰多的课,等夜幕笼罩了过来,才各自归家。那是冬天,淞绛城外淞水的河面冻得结结实实。
那一夜,先生被无声无息地刺死在了夜色中。
学塾不再,洛寒只好还是每天砍柴伐薪卖炭为生,只好拿着先生给他的一本诗集整天诵着。
永丰八年,锽亡朝的消息传到了淞绛,但锽朝廷中逃脱的将军臣子却栖在了北疆一带,淞绛城成了晟与锽的交界,不时也会有锽人来抢掠,日子和之前锽统治下还是差不了多少。
只是淞水的那一岸,常响起悠扬的锽笛声。
一年后,又有人说,大将军俞唤在城南驻军营中死了——没有人说是怎么死的——或许说,没有人敢说他是怎么死的。
毕竟,哪个开国皇帝没有释兵权杀功臣的习惯呢?
十五岁的洛寒一边背着竹篓砍柴,一边要在笛声中诵书。他一点点爬上山腰,正寻着合适的松木,却忽然看到林间有一个一身黑袍的人,就站在那里,盯着他。
“何人?”洛寒以为是来寻吃食的锽人,警惕地退了两步,手中还握着生了锈的斧子,“你你要地瓜吗?”
洛寒翻着衣兜,掏出了一个已经干了的地瓜,举在手中。
那人走了过来,踏在落叶上却没有一点声音,洛寒仍一手拿着地瓜,一手紧握铁斧,看着那人越来越近,然后接过了那个干瘪的地瓜,用嘶哑的声音轻声说:
“谢谢。”
洛寒这才打量起眼前那个啃着地瓜的人——他一身一尘不染的黑衣,腰间佩了把剑,身材很瘦,黑色长发挡住了大部分的面容,看不清长相,只能通过声音辨别出那是位男子。
“谢谢。”他又说了一遍,还是很嘶哑,但明显恢复了些活力。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本与他的衣衫一样一尘不染的书,说:“此乃当今至圣之书,我念你天资聪慧,品行善贤,我将此书赠予你,以致感激”
少年书生看着那人手中的书——如今他最渴求的便是学识,几番推辞之下,他还是接过了书,行礼致谢过后,他再抬头,却已不见那人。
“难不成,是山中仙?”洛寒喃喃,口中诵着原先的诗篇: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
砍过樵下了山,他便呆在淞水旁,手中捧着那卷书,照着上面的句子念着:
“不义而富且贵,与我如浮云”
又五年后,晟太祖元昶五年,二十岁的洛寒一直在淞绛城郊山下独自住着,弱冠之日,他自己行了冠礼,又自取一字,曰:明屺。
两年后,他借那本“至圣之书”之力,过了会试,将再赴往京都凤棂,考殿试。
人潮涌动,不舍昼夜。漠北的草原,繁盛似锦。钟鼓浩荡。午时,艳阳正烈,凤棂城门之下,驻军金戈铁甲被光斑耀得凛凛,赴考书生观望着皇都的一切。
战后仅五年,凤棂城便恢复了往日繁华。
城中雁塔高耸,铃声扬扬。他们来凤棂的第一件事,都是沿着凤棂城的中轴线君舆大街前往雁塔去拜一拜文曲星,拜一拜雁塔的题名花墙。
洛寒当然也在熙攘的人群中,到了雁塔下,规矩地拜过了文曲星和花墙,于是又挤出了雁塔,满怀希冀地望着人群上空的烈阳,然后被人流冲刷到了雁塔外围。
他正展望未来,忽听人群中有人喊了他一声,他转头去看,却没看到有认识的人,声音也被喧闹声淹没了。他回忆着那个声音,觉得那个声音熟悉,却不记得是谁的了。
“洛寒!”他又听到有人喊道,声音甚至与那么多书生学子堆在一起的声音响度齐平了。
他再回身去看,眼前很近的地方却出现了一个穿着朴素的意气少年,吓了他一跳。那少年看起来是比洛寒要小一两岁的样子,手中握着缰绳,身后有一匹灰色的高头大马,并非是绝种良马,却被养得极肥,鞍侧有两个包裹,应该是他到京都来所带的物品。
洛寒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人便又大声说着:“洛寒洛寒,陈臾,你还记得吗?陈臾,字倾之!”
洛寒端详着眼前那人,回想从前,脑海中乍地闪过了学塾先生遇害的那一天,有一个孩子,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孩子就叫陈臾。就是眼前的陈臾。
“洛寒,字明屺。”洛寒笑了笑,礼貌而儒雅地伸出了手。
“好字!”陈臾又猛地喊出一声,周围人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又问道:“何人所取?”
雁塔外人群中,洛寒顿显尴尬:“我自取的。此处人多,倾之可否另寻他处再畅谈啊”
“自然!”陈臾一紧缰绳,口中喊着“劳驾借过”,从人群中挤出了一条道,洛寒跟在了他后面,又走向了来时城南门的方向。
洛明屺心中想着:此人脸皮可有三尺?!
洛寒怀中抱着那本“至圣之书”,听着一路上陈臾絮叨:“想来明屺兄要大在下两岁吧。多年不见,明屺兄还是一表人才呐!此次来京殿试必将金榜题名!”
洛寒在一旁听着,口中仍说着:“多谢,倾之也当出人头地。”
转眼又见陈臾左右顾着,惊叹:“京城果然气派!明屺兄你看这街边的随便一砖一瓦,到哪里都怕是能换一间房的哩!”
“是啊是啊,京都自然非同凡响。”洛寒应和。
“明屺兄你看!”将要到了南城门,陈臾忽停住了脚步,缰绳一震,马便在陈臾身后驻了足。他张开左臂,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最终指向了君舆大街右侧的一间装饰高端典雅的二层楼阁。
洛寒转头去看,楼阁黑色的匾上用金墨提着三个字:
棠语楼。
“这一棠语酒楼可谓是京都第一楼了,今日你我重逢,定当把酒再叙。放心,酒钱我付——明屺兄,请吧!”陈臾满脸笑靥,将洛寒迎进了棠语楼,自己则急忙出门栓好了马,然后又进了酒楼,挑了个二层的好座位坐下了,陈臾招呼过来酒保,点了酒肉。
“你何时来的凤棂都?”洛寒收了那书,给上酒菜的酒保行过简礼,随口问陈臾道。
“早就来的。”陈臾拢了拢宽袖:“三日吧。”
“”洛寒顿了顿,咽了些话语,道:“三日来,你都作甚了?”
“游风月啊”陈臾嘴里塞了些酒肉,声音有些吞吐,待咽净后,他接着说道:“来京都三日,收获颇丰啊。”
洛寒洗耳恭听。
“你别看这凤棂都似是清水一泓,实则是鱼龙混杂,听闻陛下圣明,正千方百计,罢黜异端。”他又指了指来往棠语的富家子弟,低声语道:“那些皇室贵族整天是策马长街,享天伦之乐,似是琼楼金阙,画栋飞甍。大都经陛下明鉴,皆是些文韬武略,斐然可观之才,不过其中有些也是纨绔不才之人,整日不知与谁暗通款曲,朝堂上拜手稽首,敬事不暇,背地里却是阴险狡诈,居心叵测。明屺兄德才兼备,到朝中为臣也是指日可待,将来,可要小心这些奸诈之士啊。”
“这便是你的收获?”
“正是!”
“那就多谢倾之提醒,不过若是为朝中将臣,想必也是倾之先行。还有便是,你这用词,好生富丽堂皇”
陈臾饮了口清酒,拱手笑道:“明屺兄谬赞了——好酒,尝尝。”
洛寒拱手回礼,觉眼前之人熟悉而陌生。在他印象中,淞江儿时的那个陈臾,总是缩在角落,没什么言语的。
“好酒。”洛寒饮下一樽,说道。
二人饮酒作乐,只是谈到往日淞绛之事,陈臾总是垂首回避。
正酣,忽听门外车马喧闹中有人厉声喊着:
“杀人了!”
陈臾立即转过头去,看着一个黑衣人灵巧地踏着街旁房屋的瓦檐,从与酒楼二层齐平的高度飞了过去。陈臾大呼一声,跑了过去,直接用手一撑栏杆,从二层跳了下去,追着那个匆忙逃跑的黑衣人。洛寒只听到他喊了一句:“明屺兄莫动,待我回来!”
洛寒不知发生了什么,愣了几秒,便唤酒保过来,付了酒钱,然后出了门,跑向了街边正倒在血泊中的一个倒霉人,周围渐渐有人围过来,却不知所措。
那人年纪不大但衣着华贵,像是个商人,倒在地上呻吟,身上透出些酒气味,像是也刚从棠语酒楼中出来。
洛寒看了一眼那人腹部极长的一道刀痕,伤口中正往外析着血。洛寒不敢怠慢,当即回到酒楼前,解了那匹灰马的栓绳,牵到人群中,招呼众人将那个中刀的商人轻轻抬上马背,送到了医馆。
商人的亲属还没赶来,洛寒只好先垫了医药费,给他抓了些药,然后默然离开了医馆,姿势有些别扭地骑上了马,去寻陈臾。
现在,洛寒真正地身无分文了。
君舆大街上,一匹高头大马从道中奔驰而过,马上一个少年书生,倒也展了一展疏狂。口中还诵着: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到了街旁一条小巷的巷口,便听到了陈臾的叫喊,洛寒下了马,牵着马走入。那巷子是条死胡同,陈臾正将那人堵在巷子尽头,扯下了他方才一直戴着的蒙面布帛。
“不是他。”陈臾挠了挠头,叹口气,“不是徐杞。”
“徐杞何人?”洛寒问道。
“哦,回头跟你解释”陈臾转开了话题,“他由你处置?”
洛寒点点头,打量着眼前那人。
身后陈臾正要上马,却忽然想起那个黑衣人飞檐走壁的模样和洛寒连骑马都有些费劲的情形,还是走了回来:“罢也,我等会儿吧。”
倚在巷子尽头墙上的那人见陈臾又回来了,心中一颤,吞吐道:“我我只是见那人实在有财,想偷几贯钱,只是失手带飞了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洛寒隐瞒着那商人没死的事实,带着笑,看着眼前的黑衣人。
那人的身子也开始颤了起来。
“先拿出来吧。”洛寒指了指他搭在肩上的袋子,“没看错的话,两贯铜钱吧。”
陈臾两臂插在胸前,站在洛寒身旁,像一个提刀武士。
“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过是想让一家人吃两口好的所以才”黑衣贼将袋子紧紧攥在手里,口中还说着。
“一听就是假的!”陈臾贴在洛寒耳边,说了一句。
洛寒嘴角一扬:“拿出来吧。古有言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这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若你想安居,应当凭自己的能力谋个正当的好生计,而非做此等偷窃之事。”
那贼和陈臾都听得扑朔迷离。洛寒又一抬下巴,陈臾立即上前,强行夺过了袋子,将里面的两贯钱拿了出来,又将袋子扔了回去。
“走吧。”洛寒又说。
“啊?”陈臾猛转过头,“就这么放了?!”
“人没死。”洛寒才道出,又朝着那贼,像唐玄奘一样说了一句,“要知悔改,莫要再行不义之事啊!”
贼理也没理,赶紧转头跑出了巷子,又飞上了檐去。
洛寒长呼一口气,放下了装出的“大儒”架子:“跟我回趟医馆,刚才伤的那个商人应该还在那儿。”
“哎!”陈臾应了一声,等洛寒上了马,自己再一步翻身上马,一齐坐在马背上,飞驰向南。到了医馆。
那个倒霉商人已经清醒了过来,但腹部的伤口让他仍无法自由活动。病房里坐着一个富商打扮,留着白须,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长发披肩,带着女孩的那种灵动,又有女子的那种成熟。
竟让洛寒不自觉地想起汤显祖《牡丹亭》中那句“沉鱼落雁鸟惊喧,闭月羞花花愁颤”。
那个富商见有人进门,立即起身迎了过来,行礼道:“想必二位就是犬子的救命恩人吧。犬子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而倾还请二位劳步到寒舍一趟,我必当交予二位犬子的医药费和谢酬。”
陈臾没来得及表态,洛寒便回了礼,一边将那两贯钱递还给了身前的富商,一边说道:“多谢先生,我们仅求道义,不求富贵”
洛寒还没再多说什么,又见医馆床上那个受伤了的年轻商人突然半起了身,狂喊着:“你是哪路货色?我爹给钱你敢不要?!还有,那个砍我的怂货跑哪去了?没抓回来吗?!”
那个女孩明显被吓到了,身子一颤,又捂嘴笑了笑,伸手按住了那个年轻商人的手臂。
洛寒和陈臾对视了片刻,蹙了蹙眉,又朝向身前的富商说:“偷的两贯钱我们追回来了,但那个贼跑了。”
他又用只有那个富商老爷听得见的声音补了一句:“我放的。”
富商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那个女孩还坐在床边,不时回过头看看洛寒陈臾这边。
“谢酬是一定要收的。”富商笑了笑,“我杨青浦从来不是有恩不报之人。”
“杨青浦杨少津?!”一直无所事事的陈臾终于来了兴趣,甚至有些破音地喊了句粗话,又叫道,“京都第一富户杨少津!”
富商杨青浦险些没崩住,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转头看了看陈臾,点点头:“正是。 ”他又转头看向那个女孩:“酥儿,你先照料着你兄长,我带二位恩人回府那酬钱,记得给他换药,说是没伤太深,今日晚些时候就能下地了。”
“是了。”那个叫做酥儿的女孩应了一声,声音清澈空灵。
洛寒转头朝屋内望了一眼,不知是望某某,然后跟着杨青浦和陈臾沿着君舆大街往北走着,拐进了一个皇城附近珑华巷中的大宅院,匾不大,上面写了“杨府”二字。
陈臾眼里放光,跨过了杨府的门槛。洛寒跟在他后面,挺着身姿,好奇地四处顾了顾,然后便收了视线,只是跟着杨青浦走着。
杨青浦问过了二人的名姓,边走边招呼家奴准备银两,直接将洛寒陈臾二人迎进了正房。
医馆中,杨家少爷杨楫靠在床背上,表情仍有些痛苦,缓和些后,他看着妹妹,轻声问着:“你喜欢他?”
杨酥儿低下头,羞涩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杨楫一歪头一鼓腮:“随你,反正你也该到嫁人的年纪了。但依我看啊,那书生怜悯心太重,难当大任。他这个时候来京都肯定是来殿试的,他这种性格,殿试实在难考,就算以后真做了官,在宦海之中也是过不下去的。所以啊,我劝你再斟酌斟酌,毕竟咱凤棂都城的倜傥公子也不在少数。”
杨酥儿柳眉一弯,肘撑在膝上,手托着腮。
少爷杨楫看了看妹妹,长呼了口气,又嚣道:“哎,咱就说他两咋就能把那贼货给放跑了呢?!”
杨楫话音刚落,腹部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像是被怒气撑到了,要裂开了似的。杨楫面部狰狞,伸手捂着伤处。
杨酥儿看着哥哥,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那种十五六岁的少女最纯真的笑。她回头看了眼门口,又转回来,笑言:“行了,哥。”
杨楫“哼”一声,又躺回了床上。